洋州書院,藏書樓。
朱銘經常來這裡借書看,他發現自己記性很好,不知道是因爲金手指,還是因爲身體變年輕了。
從生理學角度講,人在二十歲出頭時,腦容量就達到峰值,此後便逐年下降,尤其是記憶相關部分。與此同時,“語義記憶”卻繼續增強,簡單來說就是理解能力變強。
朱銘現在是將近三十歲的理解能力,又擁有十多歲的記憶能力。
搜尋好一陣,朱銘去問圖書管理員:“這裡怎沒有百家雜學?”
管理員說:“科舉不考雜學,看多了會耽誤學生。雜學也有,律法在最裡面的書架上,書院學子若無把握考進士,也可去考明法科。”
朱銘問道:“怎連《荀子》也沒有?《荀子》亦爲儒家經典。”
“俺不曉得。”管理員搖頭。
朱銘只能隨便抽一本,借了書在小院裡溜達。
大家還是頭一回聽說此事,都感覺非常離譜。
陳淵說道:“官家覺得被傷了面子,派人強逼那高僧穿上紫衣。高僧不穿,被黥面入獄,發配到臨淄充軍。這件事情,在中原鬧得人盡皆知,我遊歷至關中的時候,才聽說那高僧獲釋,足足流放了一年多。”
閔文蔚暗自嘀咕,他知道陳淵在學算術,而且越來越走火入魔了。
在付得祥看來,自己徵辟朱銘,朱銘肯定還得送錢答謝。
在閔文蔚看來,陳淵治學有問題,已經把腦子搞壞掉。
十多篇經義文,朱銘翻開細品。他在這方面“眼高手低”,一般只改破題,論述部分只提出大致建議,但總能角度新穎令學生有所收穫。
一行人到得貴賓宿舍,朱銘正在裝模作樣讀書。
大晟府雖然名聲很臭,但只要自己“無慾無求”,大晟府反而是刷名望的地方。到時候,直接寫詩狂噴蔡京,名氣肯定蹭蹭上漲。而得罪蔡京之後,還能外放地方官,瞬間就逃出牢籠了。
當今官家,實在……太小肚雞腸!
那親隨氣喘吁吁說:“小朱先生可讓俺好找,先去了通判府邸,才知先生在書院裡。官家……官家派了中人來徵辟,要闢先生去大晟府!”
“進去吧。”
如此拒絕理由,堂堂正正,值得稱道!
批改的經義文多了,朱銘的寫作能力也在提高,雖然至今他也沒親手寫過。
又過數日,那太監終於來了,還有知州、州判等官員作陪。
朱銘大馬金刀坐下:“我以科舉爲由拒絕便是,科舉正途,聖賢門生,難道官家也要強迫嗎?”
陳淵解釋說:“三年多前,有個叫道楷的高僧,也是被官家徵辟。賜號‘定照禪師’,又賜紫衣度牒,令其到東京做僧官。他以少年時發過重誓,又以對父母的孝心爲由婉拒。說他一旦接受徵辟,既背了佛法,又叛了親人。”
這裡沒人稱他爲秀才,那是小民對讀書人的稱呼。
又常與大晟府的詞人配合,一起研究新詞新樂。
付得祥到了書院也不落轎,只問道:“朱成功在何處?”
閔文蔚得到消息,率領師生在書院大門迎接。
科舉卻是大事,跟天下士子息息相關。
此言一出,衆人無不敬佩,認爲朱銘是個大孝子。
陳淵聞言大怒:“朱成功乃是八行士子,便要徵辟,也不該派雲韶部的中人宣旨!”
宋徽宗並非想要侮辱朱銘,而是這個付得祥懂詩詞樂曲,並且詞樂造詣極高,否則也不會加官宮教博士。
朱銘說道:“官家是聖人,孔子也是聖人。吾之志向,是以孔聖人之學,報當今聖人之恩。請官家暫且等待,明年考得進士,在下必然進京侍奉。”
可在陳淵眼中,這卻是活生生的侮辱。
“咿呀!”
他們對朱銘的學問愈發信任,平時寫了經義文,先讓老師批改一遍,再拿來請朱銘重新批一遍。
付得祥冷笑:“又一個辭闢的,上回那和尚辭闢,如今還沒養好身子呢。”
隔壁房間,陳淵還在研究數學,目前主攻平面幾何的初二內容。
洋州偏僻,消息不通。
付得祥又氣又無奈,他還真沒權利下令抓人,只得看向陳淵:“你是何人,竟敢出言頂撞天使?”
閔文蔚聞言羨慕不已,就連稱呼都變了,笑着說:“恭喜先生。”
“大郎無恙。”一個學生問候道。
陳淵大讚:“真君子也!”
付得祥暫時不敢鬧脾氣,萬一朱銘進京,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他到時候還得去結交。
如果第二次拒絕時,宋徽宗要把他黥面問罪,他肯定是麻溜跑去開封做官。
皇帝覺得,付得祥懂詞樂,朱銘也精於詩詞,兩人應該很聊得來。而且,付得祥經常跟大晟府打交道,派他來徵辟大晟詞人很合適。
付得祥卻不肯透露信息,模棱兩可道:“咱是宮教博士,奉命提舉雲韶部。”
他負手溜達到朱銘這邊,看到朱銘正在給學生批改經義文,頓時心懷大尉,捋着鬍子微笑頷首。
朱銘拱手道:“在下寒窗苦讀多年,立志向學,以聖人教誨輔佐聖君治天下。而今解試在即,在下忙着備考,恐怕不能應闢,天使還請回吧。”
付得祥有些不高興:“咱奉皇命來徵辟,他都不曉得來迎接?真個不懂規矩!”
自古拒絕皇帝徵辟的例子很多,再不講道理的皇帝,也就把人強行綁去京城。哪有把人黥面刺字,而且還流放充軍的?
秋天就要考舉人了,大家都在爲高考做最後衝刺。
付得祥也怒了:“你是何人?卻看不起咱?咱家是奉命掌管雲韶部,卻不是雲韶部裡的中人。”
陳淵忍不住問:“敢問天使現爲何職?”
衆人皆爲朱銘擔憂,朱銘卻一點都不慌。
那親隨衝進來:“小朱先生可在?有急信來報!”
第一次拒絕徵辟,肯定是沒問題的。
朱銘問道:“家父稱病,我就能拒絕徵辟嗎?那位高僧,不也以孝心爲由婉拒?”
陳淵讓親隨去收拾行李,說道:“爲今之計,只有請令尊稱病,大郎你回家侍奉左右。我陪你一起去,正好可向令尊請教學問。”
回到貴賓宿舍,白崇彥、李含章等士子,已經在院子裡等待多時。
閔文蔚說:“正在院裡苦讀。”
讀書人之間若稱秀才,被稱呼者肯定已經考中進士。
其他學生,也紛紛道賀,就連白崇彥也在賀喜。
李通判幫忙說情:“此子一心向學,不識俗務,還請中貴人海涵。”
頂多瘋狂調任,讓自己累死在赴任途中。
朱銘放下毛筆走出,朝對方拱手示意。
拖了張板凳,閔文蔚在旁邊坐着,不去打擾學生們忙正事。
他又瞅瞅院外,白勝、石彪和陳淵的三個保鏢,正在那邊練習武藝。發力時的哼喝聲,還有槍棒的破空聲,難免讓閔文蔚感覺太吵鬧。
此話說出,不管是洋州官員,還是書院師生,在場之人無不讚許,認爲朱銘是有德君子。
白崇彥愣了愣,忙說:“那便去不得,以大郎之才,科舉也能考上,萬萬不能因小失大。”
朱銘批改的文章,閔文蔚也看過。
就連閔文蔚,都聽得連連搖頭,認爲皇帝有失人君風度。
蔡京能拿自己怎樣?
朱銘說自己秋天要科舉,所以拒絕徵辟,如果這都被皇帝治罪,皇帝就是在侵犯所有讀書人的合法權益。
只有李含章說:“大晟府去不得,去了就只能填詞耍樂。大晟詞人,在京城名聲極劣,被視爲倖臣弄臣,一輩子都擡不起頭。”
太監名叫付得祥,一路坐着滑竿,優哉遊哉上山。他在興元府撈了一筆,在洋州又能撈一筆,雖然都是些小錢,但幾百貫還是有的。
他不得不承認,朱銘在破題方面,很多時候都有神來之筆。可惜只批改《孟子》、《論語》和《周易》,其他幾經似不擅長,否則閔文蔚會讓所有學生都來請教。
那親隨又說:“只能稱病辭闢。”
朱銘拱手回禮:“君安。”
雲韶部是一個太監機構,上元觀燈、上巳踏青、端午觀水,他們負責安排演奏黃門樂。清明、春分等各種節氣,王爺公主進宮宴飲,也是這些人負責奏樂。
閔文蔚不知何時溜達過來,想進去跟陳淵聊聊,卻被其親隨攔着,碰了一鼻子灰。
另外,雲韶部還管着教坊司,是官妓們頭上的天。
聽說太監來了,朱銘放下書本,恭恭敬敬到院中相迎:“西鄉布衣朱銘,見過天使!”
但朱銘年齡太小,書院學生拉不下臉皮喊“小朱先生”,於是選了個比較親切的“大郎”稱呼他。
付得祥終於不再坐滑竿,來到地面,滿臉微笑:“朱大才子之名,咱在汴梁也如雷貫耳。官家喜歡得很,讓你去大晟府做官。伱好生齋戒沐浴,三日之後,在此焚香擺案接旨。聽說洋州盛產黃金與美酒,咱也在書院住下,嚐嚐這洋州特產。”
付得祥說:“考進士能做官,應徵闢也能做官,費那些工夫作甚?隨咱即刻進京便是。”
不但是對朱銘的侮辱,更是對全天下讀書人的侮辱!
隨着朱銘搬進貴賓宿舍,再加上他的詩詞和小說傳播,書院學生對他還是極爲尊敬的。
閔文蔚對這人有點印象,好像是陸提學的親隨。
“令家父無恙而稱病,此爲人子者之大不孝,”朱銘一本正經的彰顯孝心,搖頭說,“吾不屑爲之!”
朱銘奇怪道:“稱病婉拒徵辟,這不是很正常嗎?”
孝心什麼的,旁人只是看個熱鬧。
“讓學生不做書蟲,自己卻是個書蟲!”
隔壁房門猛地推開,陳淵走出來說:“不能稱病,恐因此獲罪。”
這纔是做學問的樣子嘛!
“這兩個理由,都很正當啊,難道沒推辭掉?”朱銘問。
忽地,一人疾奔而來。
“在下只做輔弼賢臣,不做那詞樂倖臣!”朱銘斬釘截鐵道。
從藏書樓出來,一路遇到十幾個人,全都主動過來打招呼。
得罪皇帝要坐牢,得罪蔡京卻不會!
因爲進了大晟府就是官,而且還屬於文官,唯一缺陷是沒有進士出身。
陳淵也拿不準:“總得試試。”
更何況,那還是一位大德高僧,還是以佛法和孝心爲理由拒絕。
陳淵昂首挺胸:“南劍陳氏子陳淵,家叔便是陳了齋!”
付得祥瞬間無語,他當然知道陳了齋是誰。
大名鼎鼎的噴子陳瓘嘛,把這二十年來的權臣噴了個遍,永遠行走在遷調赴任的路上。就連官家、章惇、蔡京,都拿這人沒辦法,自己一個小太監又能如何?
見此情形,付得祥難以發作,只能對朱銘說:“你且寫封請辭信,咱總得回去跟官家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