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大風吹來,似是要下雨了。
謝以勤用鎮紙把正在寫的信壓住,又讓兒子去把窗戶關好。
“你可還記得,國朝現在有洛陽、開封、北京、南京、成都、蘭州六所太學?”謝以勤突然問。
謝衍回答:“記不得了,但前些日子聽王升提起過。”
謝以勤說:“這樣開設太學,是爲了讓各省學子,都能就近的到太學讀書,不必全跑到洛陽、開封來。”
如今的大明學制,小學四年,中學三年,大學三年,其知識全部掌握就能去考科舉。
太學相當於大學研究院,有一定的直授進士名額。沒有被授予進士的,只要畢業就是舉人,然後直接去參加會試。
謝以勤問:“按照地域劃分,嶺南那邊是不是也該有一所太學?”
謝衍點頭:“確實。”
謝以勤道:“廣東其實也有太學的。廣東、廣西、福建、交趾、南洋的太學生,以前通通都是在廣州讀太學。”
“廣東太學被先皇取消了?”謝衍猜測道。
謝以勤說:“當時先皇怒不可遏,下令取消太學生直授進士的名額,下令剝奪太學畢業生直接考會試的資格。羣臣皆上疏勸諫,先皇做出妥協,改爲取締廣東太學。”
謝衍問道:“廣東太學涉案了?”
謝以勤娓娓道來:“當時的內閣,首相便是廣東太學畢業的福建人,通過會試、殿試考中了榜眼。排名第五的閣臣,則是廣東太學被直授進士的廣東人。還有閣部院寺諸衙門,也有大量廣東、廣西、福建、交趾和南洋人,他們都屬於廣東太學所轄省區。”
“這些人掌控了朝堂?”謝衍問道。
“他們還沒那麼大的本事,”謝以勤說道,“但他們跟南京、浙江、江西、淮南官員狼狽爲奸。七省一京,外加南洋諸總督府,這些人勾結起來可就是龐然大物。南方那幾支海軍,也是他們的同夥。”
謝衍覺得不可思議:“那麼大的地盤,那麼多的官員,怎麼可能齊心協力、人人聽話?”
謝以勤笑道:“當然不可能所有人都齊心協力,也不是所有官員都同流合污。但他們官商勾結很有錢,互相聯姻,盤根錯節,再培養門生故吏,再賄賂拉攏妃嬪、閹人、勳貴和宗室,還讓商人腐蝕外省調去的地方官。那就是一片巨大的泥潭,踩進去了就脫不了身,甚至連他們自己都身不由己。”
“廣東的案子,究竟是怎麼回事?”謝衍問道。
謝以勤說:“我也搞不清楚。反正牽扯進去數省官員,連續三任首相都有份,涉及廣東三司、廣東各府縣地方官、廣東寶泉局、廣東市舶司、廣東鹽政司、廣東太學和府學、南方三大海軍。他們把廣東寶泉局都掏空了,每次應付朝廷監察,都是四處借錢糊弄。海關和鹽政也有巨大問題,廣東的官學系統全爛了。”
“不僅廣東如此,那七省、一京、諸總督府,也或多或少腐敗透頂。”
“他們還去別的省份投資修建鐵路。拿着朝廷的政令,揮舞着大明寶鈔,鐵路修到哪裡,他們的觸角就延伸到哪裡。其他省份的官員士紳,甚至是各省的豪商,都對他們深惡痛絕。”
“眼見紙包不住火了,這些人鋌而走險,竟然挑動爪哇、佔碑民變。那裡是重要的糧食產地,實在亂不得。他們的想法,是逼得先皇放下廣東大案去平亂,因爲海外的軍隊也跟他們勾結在一起!”
謝衍問道:“先皇怎麼做的?”
謝以勤說道:“撤換在河南、河北、山東、四川、湖南、湖北做官的所有七省一京諸總督府籍的地方大員。勒令這六個產糧大省囤積糧食,隨時應對可能出現的糧荒。”
“接着,放任佔碑、爪哇民亂不管。從河北、遼寧調遣馬步軍,從山東調遣海軍,海陸並進南下廣東,協助第三批欽差去查案。”
“當時嚇得好多官員畏罪潛逃,甚至商人也紛紛舉家逃去海外。”
“南方三大海軍,在交趾一帶逡巡遊弋,試圖造反又不敢,乖乖服罪又怕死。”
“先皇降旨赦免三位海軍提督,以及提督麾下的某些大將,卻又故意不全部赦免,搞得三大海軍自己打起來。”
“繼而又勒令南豫王出動海軍,大明朝廷也調遣所有能指揮得動的海軍,一起朝南洋那邊殺去。”
“叛亂的海軍很快戰敗,其中一支海軍殺了提督,從馬六甲竄逃去印度。朝廷海軍一路追擊,他們就一路往西逃竄,最後逃到極西之地不知所蹤。”
謝衍聽得深吸一口氣,鼎泰帝真是牛逼啊。
謝以勤說:“貪腐大案和隨後的叛亂,搞得朝廷元氣大傷。恰恰在這個時候,七河都護府又亂起來了,接着又在漠北打了一場,平叛之後還下令修通鐵路。連番的勞師動衆,把國庫給消耗一空。”
“新上臺的朝堂重臣,還有許多地方大員,多來自工商業不發達的省份。他們本來就對工商業最發達的七省一京極爲不滿,甚至把這場禍事歸咎到南方的工商業上。”
“於是君臣聯合起來變法,不準商人再投資興建鐵路,收緊對礦山開採牌照的發放,加強對各類工商業的監管。”
“此後,先帝一直忙於整頓軍隊,甚至把某些將領給逼反。等先帝回過神來,才發現他提拔起來的變法官員,一個個都成了沿海豪商的新主人。”
“這個時候,先帝已經老邁不堪了,政務多交給太子處理。太子雖然至孝,什麼都聽先帝的,但終究資質平平。先帝讓太子着手查處大案,太子全力施爲卻草草收場。”
“先帝大怒,罷免了首相和兩位閣臣,又罷免了四個尚書。但依舊於事無補,朝野上下還是那個樣子。”
“最後,先帝就變得昏庸了,大肆任用奸邪小人,隨意貶斥正直官員。但凡敢直言勸諫的大臣,通通被貶去海外或窮苦省份。”
“奸臣當道,民不聊生!”
謝衍也打聽了許多洛陽之變的消息:“三年前的政變,會不會是先皇布的一個局?太子和四位夭折的太孫,是不是被人謀害的?”
“轟隆隆!”
電閃雷鳴,風雨大作。
謝以勤掃了一眼被關緊的門窗,低聲說道:“多半是先皇在佈局,此事你不要出去亂說。但太子的死,以及前兩位皇孫的夭折,估計跟那幫奸臣無關,當時他們還沒那麼大膽子。”
說到這裡,謝以勤表情憤怒:“至於後兩位皇孫的夭折,這個就說不清了,據傳先帝已經病得不能起牀。而且,先帝活得太久了,兩任先皇后和太子都早他而去,第三位先皇后又難以支撐大局,當時朝堂已經完全被內閣把控。”
“先帝還試圖通過閹人掌權,但那些閹人的首領,後來在政變時擁護雍王繼位。”
謝衍聽得不知該說什麼。
晚年的鼎泰帝,處境是多麼淒涼和兇險啊。
兩任老婆被他熬死了,太子也被他熬死了,一羣自己提拔的文武奸臣把持着朝廷。第三任老婆管不了事,他提拔的太監也勾結奸臣,甚至連兒子雍王都背叛了他。
謝衍心想,如果換作老子是鼎泰帝,也會拉着那些傢伙一起陪葬!
殺空前三排?
再正常不過!
如今朝堂裡的新一屆領導班子,恐怕不全是真正的變法派。
他們屬於當年被奸臣排擠的失敗者,現在好不容易掌握大權,自然要高舉延續先皇變法遺願的旗幟,狠狠報復那些奸臣以及內外黨羽!
一心一意想變法的,鬼知道能有幾個。
唉,我是理科生,一個失業土木狗,一個跑腿送外賣的。我可不懂那些政治鬥爭,這輩子還是躺平做少爺吧。
順便,當一個古代化學家。
如果可能的話,也能當一個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就看自己已經掌握且還沒問世的知識有多少。
老子睡覺去了!
一覺醒來,已是清晨。
昨夜的大暴雨,掃去多日悶熱,天氣頗爲舒爽。
碧空如洗,空氣清新,是個外出的好日子。
謝衍跑去找王升,問道:“有沒有登載數學、物理、化學的報紙?”
“郎君是說皇家學會的學刊?”王升確認道。
謝衍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學刊。哪裡能找到?”
王升說道:“學刊需要訂購。除此之外,圖書館裡也有。”
謝衍問道:“全國都有圖書館嗎?”
王升解釋道:“全國的每一個府城,都有公共圖書館,是太宗皇帝晚年下令建設的。圖書館建在府學的隔壁,由府學負責管理。”
“一層誰都可以進去看書,但不許借走,弄髒弄壞了要賠。”
“二層和三層,必須是官學生,或者有秀才以上功名的士子,纔可以進去閱讀。如果交付了押金,還可以借回家看,但必須限期歸還。”
謝衍聽明白了,自己是官學生,可以到圖書館隨便翻閱學刊。
王升提醒道:“郎君,相公讓你暑假不準出門,變法期間外面着實亂得很。尤其是某些人,處心積慮的想巴結你。”
謝衍說道:“我去換身衣服,再戴上帽子。你弄一張凳子來,悄悄的翻牆出去。”
謝衍要寫論文,要查閱化學期刊,誰也擋不住他成爲化學家的決心!
啊,頭皮好癢,要長腦子了,我咋突然變得聰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