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姜夔這寥寥幾句詞,背後隱藏着巨大的信息量。
兩宋之交,江淮地區成爲戰場。人口和經濟損失嚴重,商旅幾乎已經斷絕,土地拋荒無人耕種。
就連淮陰、興化、來安、烏江、巢湖等縣,都因人煙太過稀少,直接從縣降級爲鎮。
若沒有靖康之亂,淮南一點也不輸給江南。
坐擁運河,商業發達。
少有水患,農業興旺。
從唐末五代開始,楚州就取代揚州,成爲淮南地區的老大哥。
因爲揚州太富庶了,各路軍閥都想染指,反覆爭奪之下,屠城就搞了好幾次。
而楚州呢?
只經歷過一次屠城,還是被柴榮給屠的。
柴榮一輩子只屠城過一次,這僅有的一次便給了楚州。而且中途被趙匡胤叫停了,損失不是很大,只屠了萬餘軍民。
根據北宋熙寧十年的統計數據,楚州該年的商稅18995貫,而揚州的商稅只有10887貫。
如今,楚州成了大明淮南省的省會,再加上政策的改變,營商環境變得更好,這裡就愈發興旺起來。
即便商稅的稅率有所下降,許多苛捐雜稅也被廢除,但楚州府在大明神符元年,商稅依舊達到了驚人的24087貫!
大明朝廷,現在特別有錢。
“剛纔的會議內容,整理成文給我過目。”楚州知府聶問吩咐道。
“遵命!”姜噩拱手退下。
姜夔還未出生,也不知道能不能出生,反正他爹姜噩已考上進士。
新科進士,觀政三月,姜噩因爲表現優秀,被分配到楚州府做正九品書記官。僅僅做了半年,就被新來的知府選中,擔任知府的專職書記,也就是省會城市一把手的大秘!
宋代類似秘書的官職很多,有觀察支使、掌書記等等。
朱國祥改革官制時,通通改爲書記官。
即,掌書記就是秘書長,書記則是普通秘書。
由於朝廷不允許私自聘用幕官——開府除外,各級衙門的掌書記(秘書長),其實還擔任着類似師爺的角色。
縣衙一級,只有秘書長屬於品官,而且多由老吏轉官後擔任。普通秘書皆爲二等文吏。
州衙一級,有2個普通秘書爲從九品,其餘皆爲一等文吏。
府衙一級,有4個普通秘書爲正九品,其餘皆爲一等文吏。
這樣做的弊端是官員數量變多,行政開支變大。好處卻是朝廷對地方衙門的掌控力更強,而且杜絕了師爺羣體的出現。
就連宋朝都沒有師爺,朱銘自然不允許明朝冒出來。
清朝的一個縣令,僅師爺頭子就有好幾個,你猜這縣令是怎麼有錢發工資的?
現在明承宋制,新科進士初次授官,頂多可以直授縣丞,那些屬於鳳毛麟角的存在。
所以對名次不好的進士而言,第一個職務被分配做書記(秘書),就成了頗有政治前途的選擇。
如果被一二把手選爲專職秘書,就更是撞大運了!
楚州知府專職秘書姜噩,仔細整理會議記錄,並很快就寫出一篇文章,次日拿去交給知府聶問。
聶問看完,點頭讚許:“君有大才。文采斐然又通俗易懂,雅俗共賞實在難得,讓文吏謄抄送往各曹辦理吧。”
姜噩轉身走了幾步,忽又停下說:“太守,此次徵召移民數量較多,得防着那些胥吏趁機害民。”
聶問說道:“徵召移民期間,你若有聽到什麼動靜,不要擅自出面干涉,記錄下來交給我酌情處理。”
“是!”姜噩拱手退下。
徵召五萬退伍兵或民兵,那是都指揮使司及下屬衙門的事情。
姜噩所在府衙屬於治民官,因此只管徵召普通移民。總計十五萬移民,攤到四個人口大省,每個縣的數額其實不算多。
大明朝廷把漣水、泗州都划進了楚州府,全府總計徵召移民3855人。根據不同的行政定位,大縣移民500多人,中縣移民400多人,小縣移民300多人。
楚州府的人口密度極大,一個縣移民三五百不算啥。
甚至,如果官府刻意隱瞞消息,鄉村地區又相對信息閉塞,移民工作甚至掀不起啥浪花。
數日之後。
姜噩穿着布衣在城內閒逛,表情變得越來越陰沉。
知府嚴令不得張貼告示,也不準官吏肆意宣揚,但短短几日城內就傳遍了。
如果只是這樣還算正常,畢竟總有管不着嘴巴的小吏。
不正常的是,移民信息被人故意歪曲!
姜噩上前朝着幾個路人抱拳問候:“諸位兄臺是從哪來的消息?我怎麼聽說只徵召三四千人,而且不涉及城鎮戶籍。”
這些扎堆的街坊,並不認識府衙秘書。
他們見姜噩舉止從容、風度翩翩,下意識認爲是哪位富人家的士子,連忙態度恭敬的回禮問候。
一個街坊說:“小相公莫怕,有功名的士子,還有在官學讀書的學生,官府這次都不會來強徵。就算沒有功名,沒在官學讀書,官府也會優待讀書人,無非就是多給幾個錢而已。”
“你們聽誰說的?”姜噩再次發問。
另一個街坊說:“我有親戚的朋友在縣衙做事,那裡面傳出來的還能有假?”
姜噩繼續刨根問底,這些人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鬼知道他們是從哪兒聽到的謠言。
姜噩又去問了幾撥人,便急匆匆趕回府衙。
“太守,有人故意使壞,”姜噩說道,“市井謠傳楚州府要移民上萬,而且只要送錢就能僱人代替。”
“知道了,”知府聶問吩咐道,“勒令各縣張貼告示,把實情公之於衆,剩下的事情你就不要再管。御史應該已經到省城了,得分給他們一些功勞,總不能讓御史們白跑一趟。”
姜噩瞭然,拱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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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問又說:“把荀大判叫來。”
“是!”
姜噩離開房間,到隔壁去請府判。
楚州府通判叫荀茂,快步來到府衙黃堂,跟聶問互相見禮問候。
隨口聊了幾句,聶問說道:“有人想借機斂財、魚肉鄉里,荀兄且約束一下自己的屬官。關乎軍國大事,楚州又是府城,肯定有御史來巡查。御史至今還未現身,估計已在微服私訪了。”
“我省的,此事如果辦砸了,你我都要吃掛落,”荀茂不提他跟聶問的日常矛盾,而是試探道,“李家那邊……”
聶問笑道:“咱們管不着,也不敢去管。”
“確實。”荀茂會意點頭。
楚州府最大的坐地虎,便是首相李含章的族人!
李含章的父親已經過世,兄長在外地做官,他把母親接去洛陽居住,楚州這邊其實已經沒有至親。
但是,還有堂兄弟和族兄弟,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族親。
有些人打着李含章的招牌胡作非爲,只要沒有涉及命案,地方官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許多地方官員,甚至故意討好李氏,希望藉此搭上李含章那條船。
……
省城郊外,北神鎮。
一隊官差風風火火殺來,他們先是奉命在鎮上張貼告示安民,然後直接違背告示內容去鄉下斂財。
“嗙嗙嗙!”
官差猛拍鎮外一處大宅的院門。
有僕人小心翼翼開門,把他們請進裡面去,戶主已經聞訊趕來迎接。
官差頭子見面就說:“龔員外,你可知徵召移民之事?”
這個被稱爲龔員外的富戶說:“略有耳聞。”
官差頭子繼續說:“你雖然分家了,但你這戶籍名下,卻有六個青壯男丁。縣衙的老爺們已經決定了,要從你家徵走一個。”
龔員外說道:“在下的長子,外出遊學未歸。其餘几子,也都在讀書,還有一個在讀官學。”
官差頭子說道:“拋開讀過官學的,你家的男丁數量,也夠被徵召移民了。”
“請借一步說話。”
二人並肩走到偏僻角落,龔員外拿出十幾塊銀元:“諸位兄弟且拿去吃茶。”
官差頭子大怒:“你這是打發要飯的?”
龔員外討好道:“還請官人說個準數。”
官差頭子說:“五百貫。”
“五……五百貫?”龔員外雙眼圓瞪。
官差頭子語重心長道:“唉,你也是個不識好歹的。別的富戶都去李老爺家孝敬了,偏偏你沒有半點動靜,還勞煩咱兄弟幾個上門來費口舌。”
龔員外說:“能不能通融一二?我這分家之後,財力大不如前,又有幾個兒子在讀書……”
官差頭子直接打斷:“四百八十貫,一文錢都不能再少。若是不給,就直接抓人。”
龔員外愁眉苦臉,敢怒不敢言,乖乖回房取來錢財消災。
富戶的錢,李老爺拿大頭,官差們只能喝湯。
又走訪了幾家富戶,那些官差笑嘻嘻回城。
至於普通百姓,自有保甲長去催促。保甲長搞不定,官差們纔會出馬。
此時此刻,這位龔員外遊學在外的長子,正帶着一個同窗好友走訪鄉村。
“燕兄做了御史,還被派來楚州府,能不能立功就看膽子有多大。”龔彌遠笑着說。
御史燕燾垂手而立:“李家真敢借這種大事斂財?”
龔彌遠說道:“何止李家,下面那些胥吏也得吃飽。所有的保甲長,都必須給胥吏上貢,否則就給他們多攤派名額。保甲長會自己掏錢嗎?還不是讓各自保甲的小民來湊。哪家拿不出錢來,那就得被徵走男丁做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