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一行出了汴京城十里地。
趙禎邀請跨坐在馬背上艱難前行的寇準坐上龍攆。
寇準不肯,趙禎只能讓人撤去了龍攆,換了一輛尋常的馬車,邀請寇準坐了上去。
趙禎即便換了一輛尋常的馬車,馬車大的也嚇人,像是個移動的宮殿。
帝王出行有主車一輛,副車數輛。
爲的就是矇蔽刺客。
趙禎很少出宮,所以副車動用的次數不多,但宮裡負責打理副車的宦官、宮娥,依舊將副車打理的乾乾淨淨,嶄新如初。
車內的吃喝用度,一應俱全。
正逢夏日,豔陽高照,酷暑難耐。
所以車內正中,擺放着一個巨大的冰鑑。
冰鑑內的冰塊,往外散發着寒氣,車內十分涼爽。
趙禎、寇準二人脫了靴子,光着腳坐在車內毯子上,趙禎一邊吩咐伺候的宮娥給寇準準備瓜果,一邊小聲的安慰寇準,“寇公不必擔憂,前方傳來的消息十分模糊,寇季也許沒事。朕已經派人去確認寇季是否有性命之憂了,相信不久以後就會有消息傳回來。”
寇準神色凝重的盯着趙禎,沉聲道:“官家以爲,老臣請官家北上,是爲了私情嗎?”
趙禎吩咐宮娥將端來的一盤冰鎮的瓜果送到了寇準面前,眨了眨眼,並沒有說話。
寇準見此,繼續說道:“老臣的孫兒遇刺,老臣心中自然悲痛。但老臣請官家北上,卻並非是因爲私情,而是一片公心。”
趙禎略微一愣,盯着寇準,給了寇準一個願聞其詳的眼神。
寇準沉聲道:“老臣輔佐過三位官家,深得三位官家器重。老臣深知,國事大於家事。燕雲之地的戰事,如今陷入到了僵局,朝野爲此動盪不安。
如今老臣的孫兒在西北遇刺,西北恐怕也要陷入到一陣慌亂當中。
在如此情形下,朝廷就不應該繼續在戰事上耗下去。
此次藉着老臣的孫兒在西北遇刺的藉口,官家和老臣怒而興兵,可以說是一舉數得。”
趙禎疑惑的看着寇準。
滿朝文武都覺得他北上是一件十分糊塗的事情,爲何到了寇準嘴裡,變成了一件大好事。
寇準解釋道:“首先是燕雲之地的戰事,我大宋後方不動,前方有曹瑋率兵擋着,遼皇耶律隆緒肯定也不會輕舉妄動。
如今敵我雙方已經虛耗了大半年,往後還要耗多久,誰越說不準。
如此耗下去,恐怕我大宋國庫積攢的那些國財,要被耗費一個乾乾淨淨。
到時候,朝野上下恐怕會將呂夷簡和曹瑋二人當成禍國的奸佞彈劾。
守在前方的呂夷簡和曹瑋二人,在滿朝文武的彈劾下,心思必然會產生十分大的變化。
遼皇耶律隆緒若是趁虛而入,呂夷簡和曹瑋二人未必擋得住。
一旦呂夷簡和曹瑋二人在燕雲之地兵敗,對我大宋的影響是十分巨大的。”
趙禎皺着眉頭道:“據朕瞭解,呂夷簡絕對不是一個喜歡坐以待斃的人。以呂家兩代人積攢下的門生故舊的力量,還是能跟朝堂上的文武們抗衡一二的。”
寇準緩緩點頭,“官家說的不錯,想必官家已經看到了呂家的門生故舊,正在背後幫助呂夷簡平息彈劾。”
趙禎點了點頭。
早在滿朝文武就燕雲之地的戰事掀起彈劾之戰的時候,呂家的門生故舊就已經站出來幫呂夷簡張目。
雙方遞到宮裡的奏摺,趙禎都看過,所以瞭解內情。
寇準見趙禎點頭,就繼續說道:“可牆倒衆人推的道理,官家應該懂得。呂家兩代人積攢下的門生故舊的力量,固然強大,可面對滿朝文武,還是不夠。
昔年澶淵之盟過後,老臣在朝中的力量,遠比呂家兩代人積攢下的要大。
可老臣最終還是落了個被貶出京城的下場。
滿朝文武若是誠心跟呂夷簡作對,單憑呂夷簡的那點力量,是不可能擋得住的。
一旦呂夷簡和曹瑋在燕雲之地戰敗。
到時候呂家的一些門生故舊,說不定會倒戈相向,去幫着滿朝文武,對付呂夷簡和曹瑋。
到那個時候,朝野上下所有的官員都在彈劾他們二人,即便是官家有心袒護,恐怕也保不住他們的地位和官爵。”
寇準如今功成身退,離開了中樞,沒辦法再次權傾朝野,也威脅不到趙禎的帝位,所以他不怕在趙禎面前說一些犯忌諱的話。
爲了讓趙禎看清楚形勢,他分析的很透徹。
趙禎聽完了寇準的話,眉頭擰成了一團。
趙禎有心反駁,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牆倒衆人推,在大宋朝堂上,是一件十分尋常的事情。
一個官員遭了難,沒有幾個人會上去雪中送炭,反而會有許多人上去踩一腳,徹底的將其踩到肉泥了。
呂夷簡和曹瑋若是真的到了牆倒衆人推的地步,那他還真不一定護得住。
李迪倒下的時候,他就沒能護得住。
當時有寇季在朝堂上發飆,震懾了一下羣臣,才保住了李迪的性命。
可如今寇季生死不明,沒人幫他震懾一下羣臣。
寇準已經離開了中樞,經常出現在朝堂上,干涉朝政,插手政務,對他們君臣二人都會有所影響,無論是名望,還是威嚴。
除非他皇位受到了威脅,不然寇準絕不可能出現在朝堂上幫他震懾羣臣。
寇準此次插手政務,那是因爲此次的政務,關係到寇準唯一的孫兒,於情於理,寇準都能插手一二。
王曾名望和威嚴上始終差了一些。
張知白廉潔的有點過分,從而導致了門下依附者少的可憐。
張知白遲遲沒有晉升參知政事,並不是因爲功勞不夠、資歷不夠。
而是他在朝堂上發聲的時候,沒多少人聲援他。
所以他也震懾不住羣臣。
沒人幫趙禎震懾羣臣,單憑趙禎一個人的聲音,很難壓服百官。
在太祖、太宗、真宗三人的嬌慣下。
大宋朝堂上的官僕們,並不怕主家。
反而更怕心狠手辣、威望頗高的大管家。
比起寇準,呂夷簡併不是一個合格的大管家。
李迪、王曾、呂夷簡等人,幫寇季鋪路,認定了寇季可以進入到內廷接替他們的班,就是因爲寇季有成爲心狠手辣、威望頗高的大管家的潛質。
寇季身居六部的時候,就能震懾百官。
他一旦入了內廷,震懾百官更加輕鬆。
所以在寇季生死不明、寇準不出的情況下,趙禎在滿朝文武的彈劾下,保不住呂夷簡和曹瑋。
趙禎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所以聽到了寇準的話以後,沉吟道:“朕北上,可此事有什麼關係?”
寇準坦言道:“我大宋後方不動,遼皇耶律隆緒自然也一動不動。如今我大宋後方動了,遼皇耶律隆緒自然會跟着動一動。
如今官家藉着老臣孫兒遇刺,將北方所有的兵力調往西北。
遼皇耶律隆緒必然按耐不住,會跟曹瑋一拼。
曹瑋若敗了,官家可以派遣重兵,從寧邊州、雁門關兩線,侵入到遼國。
遼皇耶律隆緒跟曹瑋耗了那麼久,耗費了遼國不少國力。
他就算打敗了曹瑋,也會傷筋動骨。
面對我大宋重兵再次來犯,他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向我大宋求和。
局勢一旦發展到了這個份上。
拿我大宋就能借機獅子大開口。
不僅可以免除了我大宋每年向遼國上貢的歲幣,還可以向遼國討要三五州的疆土,平息我們的怒火。”
趙禎聽到此處,苦着臉道:“如此荒唐的條件,遼皇豈會答應。”
寇準臉色一正,盯着趙禎沉聲道:“官家,你要正視我大宋。我大宋在方方面面上,都不輸給遼國。我大宋在最羸弱的時期,尚且可以跟遼國正面一戰。
如今我大宋已經變強了,那就有資格壓着遼國。
先帝向遼人納貢,那是因爲先帝不喜歡戰事,渴望我大宋四海靖平,百姓安居樂業。
但並不代表我大宋弱於遼國。
太宗在位的時候,三徵遼國,雖然皆以慘敗收場,可太宗皇帝從沒有覺得我大宋比遼國弱。”
無論是太宗趙光義,還是真宗趙恆,都是寇準侍奉過的君王。
身爲人臣,不言君過。
所以寇準只能在鼓勵趙禎的時候,用正面形象來描述他們二人。
趙禎聽到寇準這一番話,其實是有些迷茫的。
真宗趙恆向遼人服軟多年,任由遼人在汴京城跋扈了多年,漸漸的讓汴京城的許多人生出了遼人可怕,遼人不可戰勝的心思。
趙禎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一些影響。
而且從他懂事起,遼國就處在鼎盛時期。
遼皇耶律隆緒率領着鐵騎,今天滅這個,明天滅那個的消息,經常傳進汴京城。
反觀大宋,今天被這個侵犯,明天被那個侵犯。
兩相對比。
趙禎自然而然的覺得,大宋的實力可能不如遼國。
此事並非他的錯。
而是他爹熱愛和平,放着大宋的尖刀利刃生鏽,給四鄰造成了一種大宋好欺負的假象,也讓大宋上上下下錯誤的以爲,大宋好欺負、大宋羸弱。
趙禎看着寇準,“我大宋並不弱於遼國?”
寇準認真的點頭道:“一直都比遼國強,只是我們不會運用自己的力量。”
趙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寇準繼續說道:“老臣看過幾份燕雲之地的戰報,遼皇耶律隆緒如今在拿依附在遼國麾下的那些小部族在跟我們耗。
等到那些小部族耗完了,他就不得不動用契丹八族的力量跟我們耗。
但是遼皇耶律隆緒真的有財力和人力跟我們耗下去嗎?”
趙禎聽到此話,不知道爲何,突然想起了一字交子鋪,他盯着寇準道:“朕至今都沒有動用一字交子鋪的錢財。一旦動用一字交子鋪的錢財,遼國一定耗不過我們。”
寇準緩緩點頭,“我們耗下去,最終不過是傷筋動骨而已。但是遼國耗下去,最終就是國破家亡。遼皇耶律隆緒只要不想遼國滅國,就一定會找機會跟我大宋和談。”
趙禎聽到了寇準的話,略微愣了一下,喃喃道:“朕一直以爲,決定戰場勝負的只有兵馬的強弱,卻沒想到,錢財也能左右戰事。”
寇準嘆氣道:“此事不怪官家,是一些人不想看到口袋裡的錢,流落到戰場上,所以刻意的隱瞞着官家。官家從記事起,到如今,聽到的、看到的,都是經過別人修飾的,不懂這些很尋常。”
寇準若是在朝,絕對不會跟趙禎說這番話。
因爲他偶爾也會修飾一下他的話。
但如今他不在朝,也不用貪圖名利,去刻意的討好趙禎,所以可以跟趙禎實話實說。
百姓們都覺得帝王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寇準卻不這麼認爲,寇準覺得,帝王有時候挺可憐的。
若是朝野上下,刻意的隱瞞,帝王跟聾子瞎子沒什麼區別。
晉惠帝執政期間,說出了那句流傳千古的話‘何不食肉糜’,被人諷刺了千年。
所有人都覺得他無知,可他的無知是他自己的錯嗎?
他自己有錯,他手下的臣子們錯更多。
若不是他手下的臣子們欺上瞞下,他怎麼可能無知到這個地步?
趙禎以前不捨得吃羊肉湯,真的是因爲羊肉湯貴到他吃不起的地步了嗎?
要知道在主肉食以羊肉爲主的大宋朝,羊肉湯十分廉價。
幾個大錢就能喝一大碗。
若是碰見了好心的店家,還能加一塊帶肉絲的骨頭啃。
羊肉湯不貴,但是入了宮以後,就變得金貴了。
肉羊從駝馬市入了宮,僅僅過一道宮門,身價就會倍增。
一大碗羊肉湯在民間是幾個大錢。
宦官們告訴趙禎的時候,有可能就過貫了。
採買的宦官藉此,內外通吃,能吃許多錢財。
趙禎聽到了寇準的話,深以爲然,自從他復立了武德司以後,查到的欺上瞞下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他已經懶得看的地步。
他懶得看,不是因爲他在放縱那些欺上瞞下的惡人。
而是宮廷內外、朝野上下,九成九的人都在欺上瞞下。
他不可能將這些人全砍了,所以只能假裝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