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多了西域這一處糧倉,朝廷以後肯定會減少很多麻煩,民間的百姓也會少餓死許多人。
寇季在西域幹了些什麼,李迪很清楚。
因爲他看過所有寇季遞給朝廷的文書,也看過所有監軍遞給朝廷的文書,也聽過許多人傳頌寇季在西域的所作所爲。
對於寇季殺光了沙州回鶻人,李迪還是有一些看法的。
覺得寇季殺心太重,有些不仁。
可如今看到了那望不到邊的良田,李迪對寇季的一切看法,都消失的乾乾淨淨。
只要有這數值不盡的良田在,那麼寇季所沾染上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殺人太多怎麼了?
不把人殺了,如何佔據這數量龐大的良田。
逼死薛田怎麼了?
手握着大軍,硬生生的把手下的將士們逼到了餓死的局面上。
你看看人家寇季,到了西域纔多久。
手下的將士們不僅有飯吃,還頓頓有肉,甚至有些人連光棍的問題也解決了。
打西夏怎麼了?
不打西夏,如何守得住這數量龐大的良田。
幾乎在一瞬間。
李迪就幫寇季惹上的麻煩,想好了無數說辭。
李迪緩緩下了馬車,揹負雙手,盯着那勤懇的開荒場面,盯着那無數的良田,幽幽的道:“臭小子,你爲了百姓,拿仕途在賭。老夫已經沒了仕途,如今就剩下了一條命。
老夫便拿這條命,爲你保駕。”
李迪吩咐身邊的親隨道:“阿祿,你回去一趟,讓夫人將老夫最寵愛的孫兒,送進宮交給官家。然後再讓夫人告訴官家,老夫此生,願意永鎮沙州。
寇吏部在西域所作的一切,老夫可以以性命作保。
若有人彈劾寇吏部,老夫願意以死諫之。”
那個名叫阿祿的親隨,聽到李迪這話,差點沒嚇的跪倒在地上,他顫抖着驚叫道:“老爺……”
李迪果斷道:“不必多言,老夫心意已決。”
阿祿立馬哭了,“老爺,您若是留在西域,那夫人和少爺們怎麼辦啊?”
李迪愣了愣,痛苦的閉上雙眼道:“他們若是願意來西域,那就讓他們來西域。他們若是不願意來西域,那就讓他們守着汴京城裡的那座別院過吧。
老夫前半生混跡朝廷,建功立業,留給他們的蒙蔭足夠多了,只要他們不胡來,官家絕對不會虧待他們。
老夫這後半生,要交給百姓。”
“老爺?!”
“不必多言!百姓用血肉供養老夫富貴半生,供養老夫的子嗣富貴一生。老夫將後半生許給百姓,是老夫賺到了。”
“……”
李迪說完了話,邁步走到了良田邊上,然後順着良田邊上的地壟,一步一步的踱步走向了沙州城。
他腳下的步子很穩。
步子和步子之間的寬度相當。
他在丈量已經開墾出的良田。
雖然數目不一定會準,但等他走到了沙州城的時候,心裡多多少少會估算出一個數字。
阿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眼含着熱淚,看着李迪一步一步的遠去。
李迪的所作所爲,在極短的時間內,傳到了寇季的耳中。
寇季如今對沙州的掌控,已經到了分毫的地步。
只要是沙州地界上發生的事情,很少有能瞞得過他的。
李迪在衆目睽睽之下說過的話,就更不可能瞞得過寇季。
王宮內。
寇季耳聽着劉亨以一種十分沉悶的聲音將李迪在良田邊上說過的話重複完了以後,長嘆了一口氣。
“終究還是有人爲了天底下的百姓,捨生忘死……”
“只是,這樣的人太少了……”
“一個個的,非要把自己弄成聖賢……當凡人不好嗎?”
“……”
寇季嘀嘀咕咕說了許多,緩緩起身,往外走去。
劉亨愣愣的看着寇季走到了偏殿門口,纔開口問道:“四哥,你做什麼去?”
寇季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道:“還能幹什麼,當然是去迎接咱們大宋新出的聖賢。”
劉亨愕然道:“你不是說要涼他幾天嗎?”
寇季無奈的道:“我可不想被當成小人一樣寫在史書上,用來襯托李迪的偉大。”
劉亨嘴角抽搐了一下,覺得寇季的話有些誇大。
寇季邁步出了偏殿,看到了那些守衛王宮的將士們,還在往正殿門口加巨石加巨木,就嘆息道:“撤了吧……”
將士們一愣。
就聽寇季繼續吩咐道:“順便將王宮裡所有違制的東西全部拆除。以後這就是新的聖賢府。”
將士們聞言,一臉茫然。
他們完全聽不懂寇季在說什麼。
寇季也沒有解釋,悶着頭踱步到了就寢的地方,穿戴上了官服以後,出了王宮。
劉亨帶着人,撐着王命令旗等物,緊隨其後。
到了城外。
寇季一行下了馬,等候在城門口,一等就是一日。
直到傍晚的時分,纔看到李迪一行,晃晃悠悠的踱步到了沙州城前。
寇季主動迎上前,對李迪深深的一禮,“小子寇季,見過李公……”
寇季身負天子劍,沒辦法用朝儀向李迪施禮,只能以非官方的身份,向李迪施禮。
李迪漫步走了一天,一點兒也不配備,雙眼亮晶晶的,看着十分精神。
見到了寇季給自己施禮以後,一臉意外的道:“你小子轉性了?何故前倨後恭?”
寇季撇撇嘴道:“聖賢面前,自然不敢倨傲。”
李迪一愣,感嘆道:“老夫在地頭說過的話,你都知道了?你小子在沙州的耳目,已經遍佈到了這個地步?”
寇季拱手道:“您的豪氣直衝九霄,小子就是不想知道,也難。”
李迪笑罵道:“屁話!”
罵過之後,撇撇嘴道:“你小子現在不怪老夫攔下你的家書了?”
寇季嘆息了一聲,搖搖頭,“不怪……”
李迪繼續說道:“老夫一旦主政沙州,以後沙州可就沒你什麼事了。沙州縱然出現天大的功勞,也跟你小子無關。你小子對此,就沒有什麼怨言?”
寇季依舊搖頭道:“該是我的功勞,官家不會往。至於要拿出去給滿朝文武看的那種功勞,我不在乎。”
李迪聞言,哭笑不得的道:“別人生怕拿不出功勞,去給滿朝文武炫耀,你小子卻反其道而行之,還真是夠怪的。”
寇季坦言道:“官做到了我這個地步,做什麼只需要讓官家知道就行了,其他的人不用在乎。我就算把功勞擺到他們面前,讓他們把我誇上天,他們也沒辦法幫我升官,能幫我升官的,只有官家。”
李迪聞言,點頭笑道:“還是你小子看得透徹。先帝在位的時候,老夫要是有你看的這麼透徹,就不會讓丁謂那等奸賊,身居高位。”
“聽說你小子從沙州回鶻貴族手裡繳獲了大批的金銀,還有數十萬的牛羊……快帶老夫去看看……”
“您老一路舟車勞頓,應該洗漱一番,吃個飯歇息一下。”
“老夫哪有閒心歇息,朝廷如今都快揭不開鍋了,等着錢救命呢。”
“……”
李迪絮絮叨叨的催促着寇季帶他去看繳獲的金銀、牛羊。
寇季一邊帶着李迪往王宮裡走,一邊撇嘴道:“金銀倒是有不少,就在王宮裡放着。牛羊可沒有那麼多。從沙州回鶻手裡繳獲到的牛羊,不足十萬之數。
剩下的牛羊,都是元山部在黃頭回紇繳獲的。”
李迪不滿的道:“既然到了我們手裡,那就是我們的。回頭老夫去信給官家,讓官家給那什麼元山部的首領,封一個大官。
讓元山部的首領將牛羊獻給我大宋。”
寇季沒好氣的道:“您老這是強奪。”
李迪理直氣壯的道:“我大宋的兵馬,正在黃頭回紇境內幫元山部攻城略地,拿他們一些牛羊做報酬,怎麼了?”
寇季瞪眼道:“那是我爲了讓元山部的人幫我們渡過黃頭回紇境內許下的報酬。”
李迪不屑的道:“那是你的事情,跟朝廷無關。誰讓你不請示朝廷,就輕易向別人許下重諾的。你許下的重諾,朝廷可沒有答應,自然不能算在朝廷頭上。”
寇季臉色一黑道:“老頭,你這就有些不講理了。”
李迪跳腳道:“好傢伙,半個黃頭回紇都快幫他們拿下了,拿他們一點兒牛羊還要跟他們講理?他們若是覺得吃虧,大可以將牛羊拿回去,將黃頭回紇的疆土還給我大宋。”
說完這話,李迪鄙夷的看着寇季道:“你小子到底是不是我大宋的臣子,怎麼淨幫外人說話,淨幫外人佔便宜。”
寇季聽到這話,沒有慌亂,而是臉皮極厚的道:“我可是許下了重利,好說歹說,才哄着人家冒死護送我過黃頭回紇境內的。
許下的承諾就得兌現,不然我大宋的人,以後怎麼在西域立足啊?”
李迪聽到這話,不疑有他,皺了皺眉頭道:“那他們佔的便宜也太大了……”
“人家拿命賭了一次,自然得佔一點大便宜。”
“那就扣下他們一半牛羊吧。”
“老頭,你這就過分了,我還要不要名聲啊。”
“呸,老夫都不要名聲了,你還要個屁名聲。你在沙州城內殺的人頭滾滾,你以爲你還有什麼好名聲。你知不知道,如今西域的人,都在喊你人魔,言稱你比秦時的人屠白起還兇殘。
食人肉,喝人血,日食三副小兒心肝……”
“污衊!絕對是污衊!”
“……”
寇季、李迪二人鬥着嘴,進了王宮。
一進王宮大門,寇季就停下不走了。
剛纔在城外,那麼多人在,他沒好意思追問自己妻兒的消息。
如今到了王宮裡,他自然不需要再不好意思。
李迪盯着寇季瞥了兩眼,就猜到了寇季的心思,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封信,扔給了寇季。
“拿去吧……向家那丫頭給你生了一個九斤重的大胖小子……最重要的是,自己也平安……你小子算是有福了……老夫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生出了九斤重的大胖小子的女子,還能活下來的……”
寇季壓根就沒聽李迪的話,他從李迪的手裡拿過了信以後,迫不及待的拆開了信,細細的閱讀了一遍。
然後咧開嘴,放聲大笑。
“哈哈哈……老子有兒子了!”
“老子有兒子了!”
“……”
寇季得意忘形的在張狂大笑。
李迪就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寇季發瘋,並沒有因爲寇季在他面前自稱‘老子’抽他。
寇季得意的大喊大叫了許久,然後十分豪邁的道:“快,將此次繳獲到的那些珍貴的金銀珠寶,弄幾箱,給我夫人送回去,讓我夫人丟着玩。
再將此次繳獲到的那些金刀、寶石磨平棱角,送回去給我兒子丟着玩。
吩咐下去,宰它一萬頭羊,分給民夫們,一起爲我慶祝。”
李迪剛纔還在笑,一聽到這話,臉黑了,“那可是朝廷的東西,豈是你想送人就能送人的,豈是你想殺就能殺的。”
寇季聞言,衝李迪哼哼了兩聲,不屑的道:“朝廷那一份,我動都沒動。一直封存着呢。我動的是自己分到的那一部分。”
丟下這話,寇季又豪邁的道:“吩咐下去,再殺一千頭牛,分給民夫們。派人去告訴朱能、李昭亮、楊文廣,告訴他們,我有兒子了,讓他們將禮物都準備好。
但凡是他們能撞上的好東西,統統給我搬回來。
我要好好的爲我妻兒挑禮物。”
李迪聽到這話,氣的直跺腳,“從現在開始,這西域就不是一小子一個人說了算的。”
寇季興奮的抱着家書,對李迪道:“您老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兒子了,對我意味着什麼。”
李迪冷哼了一聲,“繳獲的金銀在哪裡,老夫要去看。但凡讓老夫發掘你貪了朝廷一文錢,老夫就讓你小子好看。”
寇季果斷擺手道:“劉亨,帶李公去正殿內瞧瞧,讓李公看一看我們此行的戰果。”
李迪瞪了寇季一眼,揹負雙手,催促着劉亨帶着自己趕往了正殿。
寇季一個人捧着家書,站在王宮門口,激動的直跳腳。
他之所以如此激動,那是因爲他知道。
他有根了。
他在大宋有根了。
他現在有資格堂堂正正的自稱自己是一聲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