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國使節、各番邦使節,恭敬的獻上賀禮。
喜滋滋的拿回了回禮清單。
寇季對此,有異議,卻沒有宣之於口。
怕攪亂了趙禎的婚事。
一場婚事過半。
延福宮內上上下下,皆得了好處。
衆人流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唯有劉娥。
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曹氏女做了皇后,對她而言,是一個麻煩,一個障礙。
曹皇后背後擁有強大的外戚支持,不是她可以任意拿捏的。
她要對付曹皇后,讓曹皇后聽她的,就必須同時對付曹家上上下下,還有那些附庸在曹家門下的小家族。
在汴京城,曹家只是諸多將門中的一家,平日裡也很少顯山露水。
可在曹家祖籍所在的真定靈壽。
曹家的土地佔據了大半個靈壽縣。
世人稱之爲真定曹氏。
曹家的影響力,遍佈真定。
真定境內曹氏嫡系、旁系,子弟衆多。
曹家縱然被朝廷打壓的片瓦不剩,也能憑藉着真定曹氏的影響力,瞬間拉起一支數萬人的隊伍。
這也是爲何曹瑋在知道了寇準三人有意裁撤中原腹地內廂軍的時候,敢痛快的向寇準投誠的原因。
寇季當年在真定境內鬧了一場,沒有興起大的風波。
除了呂夷簡及時出現在真定幫忙以外,曹氏在背後也出了不少力。
如此龐大的家族。
如此有影響力的家族。
不是劉娥想對付,就能對付的。
從這一點上,也不難看出。
劉娥其實根基很淺。
除了自身擁有的身份地位外,幾乎沒有多少力量是她可以藉助的。
這也是爲何寇準、寇季等人幾次發難,劉娥只能退避三舍的原因。
劉亨所在的劉家,在劉娥多此扶持下,雖然有了一些底蘊,但仍舊不能成爲劉娥最大的助力。
若是劉家是堪比曹家的頂級家族。
那寇準、寇季等人對劉娥發難的時候,劉娥完全可以藉助家族的力量,聚攏朝臣,勇猛的反擊。
又或者藉助家族的力量,四處搗亂,給寇準、寇季等人造成麻煩,迫使他們放棄對付自己。
如今。
曹氏女成了皇后,成了她在宮內的一大障礙,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下。
等她重臨朝堂以後,再找機會撥亂反正。
陳琳在延福宮的流程走完了以後,邁步走到了御階前,準備宣告,大宴羣臣。
卻見寇準緩緩從寇公車上站起身,整理着衣冠。
陳琳趕忙道:“寇太師,您這是……”
寇準整理了衣冠以後,邁步下了御階,走到了正中。
宮內文武百官、皇親國戚、各國各番邦使節見此,目光齊齊落在寇準身上。
寇準面色肅穆的對趙禎深深一禮。
趙禎下意識站起身,“太師……這是何意?”
劉娥半眯起眼,盯着寇準,不知道寇準要鬧什麼幺蛾子。
宮內的人,一大半也是這種心思。
寇準躬着身,朗聲道:“老臣有話要說……”
劉娥不等趙禎開口詢問,搶先一步道:“太師有話,可以等官家大婚過後再說。”
寇準搖頭,繼續說道:“老臣有些話,必須現在說。”
劉娥冷哼一聲,喝斥道:“寇準,官家大婚,乃是天大的事情。你若攪亂了官家的婚事,哀家就只能請滿朝文武一起,向你問責。”
劉娥也聰明。
她知道自己現在還沒辦法干涉朝政,所以就在說話的時候,刻意加上了滿朝文武。
寇準對此充耳不聞,也不等趙禎宣一聲平身,就緩緩直起身,低聲笑道:“老臣依稀記得,大中祥符三年,春日,一聲啼哭,在皇宮內響起。
滿朝文武,爲此沸騰,舉國上下,爲此歡呼。
先帝拉着老臣,喜極而泣。
老臣亦是如此……”
“……”
寇準絮絮叨叨的說着過往。
說到情深處,兩眼含淚。
宮中衆人。
有人覺得寇準情深意切。
有人覺得寇準惺惺作態。
寇準對此沒有理會,繼續說着。
“老臣一生無子,入仕以來,幾起幾落,也沒有慌亂過,可當那小小的人兒被先帝遞到老臣懷裡的時候,老臣手足無措……”
“老臣是官家第一位先生,卻沒教導過官家幾日……再官家喚老臣爲先生以後,沒過幾日,老臣就遭貶出京……但官家當年,站在老臣面前,喊老臣一聲先生的景象,老臣至今仍舊記得……”
“……”
寇準的話很長,細數着昔日跟趙禎的過往。
自己說的熱淚盈眶。
趙禎聽着也熱淚盈眶。
宮中衆人,不解其意。
不明白寇準爲何在今日,要說這些。
但也沒人打擾他。
只是靜靜的看着。
唯有寇季一人,暗歎了一聲。
“先帝臨危之際,託孤於老臣,許老臣總攝國政之權……老臣深知先帝隆恩,不敢怠慢,戰戰兢兢,護着官家直至今日,雖幾經波折,幾經磨難,但卻平平安安、穩穩當當的護着官家……”
寇準繼續說着。
可宮中衆人,卻已經聽出了不對味。
有機敏者,已經猜出了寇準的心思。
雙眼瞪的愣圓,直愣愣的盯着寇準,不肯挪開一絲一毫。
有性子急躁者,諸如李迪、王曾。
當即開口。
“寇兄……”
“寇兄……”
劉娥、王欽若、趙元儼、晏殊,瞪目結舌,直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唯有躲在暗處偷窺的夏竦,緊咬着牙關,雙眼充血,雙拳緊握,縱然指甲陷進了肉裡,也渾然未覺。
寇準擡手,制止了王曾、李迪二人開口,繼續講道:“老臣協助官家理政期間,罷提刑司、裁將作監、清查天下奸佞、整頓廂軍內政、推行新型農具,雖未及全功,卻也讓國庫變得充足、百姓變得富裕……”
寇準仰起頭,眼中含着淚,盯着趙禎,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足以震驚古今、震驚天下的話。
“如今官家成婚,依然成年,有親政之能,老臣也可以還政於官家,歸鄉養老,全君臣之義……”
寇準摘下了頭上的官帽,雙手捧着,放在地上,高聲大喊。
“臣寇準,乞骸骨!”
天地間,爲之一靜。
寇準的聲音響徹宮殿內外。
直衝九霄。
宮中衆人聞言,眼珠子差點掉在地上。
一個個垂着下巴,嘴巴大大的張着,像是聽見了什麼難以置信的話一樣。
確實難以置信。
在場的,皆是手握權力的人。
知道權力的魅力有多大。
也知道寇準手裡握着的權力有多麼誘人。
他們捫心自問,若是讓他們掌控了跟寇準一樣的權力,誰也不會放下,甚至想要的更多。
縱觀天下,那些掌權的人,也沒有幾人能夠放下。
縱觀古今,執掌天下權多年,在無人逼迫的情況下,甘願放下的,也寥寥無幾。
而那些能在執掌了天下權多年以後,能甘願放下的人。
無一不是聖賢。
足以名垂青史。
受萬萬人敬仰百年、千年、萬年的聖賢。
宮中衆人在長久的沉默以後,緩緩回神,齊齊看向了站在龍椅前,眼含熱淚,一臉震驚的趙禎。
他們迫切的想知道趙禎的回答。
趙禎若允。
那一位聖賢,就此誕生。
趙禎若不允。
那一段佳話,就此誕生。
但前者,遠比後者更驚人。
趙禎眼含熱淚,幾次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曹皇后起身,從後面握住了趙禎的手,讓趙禎回神的同時,給了趙禎勇氣。
趙禎感激了對曹皇后點點頭,目光落在寇準身上,略微顫抖的道:“朕……朕……不允……”
宮中衆人,齊齊鬆了一口氣。
心頭沒由來的有生出了一絲莫名其妙的失望。
精神一直緊繃着的王曾、李迪、劉娥、王欽若、夏竦等人,也齊齊鬆了一口氣。
他們心頭,各自生出了一些竊喜。
只是各自竊喜的目的不同。
王曾、李迪二人竊喜,是因爲趙禎駁回了寇準的奏請,寇準就能繼續在朝堂上,主持大局,繼續主持推行裁撤中原腹地廂軍事宜。
劉娥、王欽若、夏竦等人竊喜,是因爲,寇準繼續留在朝堂上,他們纔有機會繼續對付寇準。寇準今日若是離開了朝堂,那麼他勢必會被朝野上下奉爲聖賢。
一位活着的聖賢,在人們心裡的地位,遠比官家趙禎還要高几分。
若是有人謀害一位活着的聖賢,必然會被百姓們組成的汪洋大海給淹死。
有無數人,願意爲一位聖賢,獻出生命。
有無數人,願意追隨一位聖賢左右。
寇準並沒有因爲趙禎的不允而離開,反而緩緩跪下,以最謙卑的姿態,跪在了趙禎面前。
趙禎趕忙跑下龍椅去扶,寇準卻怎麼也不肯起。
寇準見趙禎眼含熱淚,心裡也火熱,便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安慰趙禎道:“官家,老臣已經年邁,如今頭暈眼花,一些重要的事情,剛看過,轉眼就記不起。
難道官家要讓老臣這頭老牛,死在任上不可?
那樣的話,有損官家威名。
老臣爲大宋江山,操勞半生,如今也想偷個閒,以田園爲樂,以兒孫爲樂。
老臣今日請辭,也希望給後來者一個榜樣,這是老臣現在唯一能爲官家做的了。
萬望官家恩准。”
趙禎拽着寇準的衣袖,哭訴道:“寇公,朕還需要你從旁扶持,朕還需要你耳提面命……”
寇準淡然一笑,笑容裡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舒緩、愉悅。
興許是有些話說出來了,收不回去,也就看開了……
“官家若不答應,老臣就只能跪死在此處……”
寇準說完這話,瞥着站在一旁不遠處的寇季,喊道:“老夫已經跪下了,你好意思站着,過來陪老夫一起跪着。
今日官家若是不答應,你也得陪着老夫跪死在此處。”
讓寇準乞骸骨,是寇季的建議。
在寇季多番勸誡下,寇準才克服了心裡對權力的貪慾,決定乞骸骨。
雖說寇準在當衆說出了乞骸骨以後,已經看開了。
但不代表他心裡沒有怨言。
寇季心裡嘀咕了一聲。
乖巧的走到了寇準身邊跪下。
慫恿寇準乞骸骨,就是寇季對付劉娥等人謀劃最絕佳的方法。
劉娥等人的謀劃,一切都建立在寇準還在朝堂上,還掌握着大權的基礎上。
一旦寇準離開了朝堂。
劉娥等人對付寇準的謀劃不攻自破。
或許有人會覺得。
寇季慫恿寇準乞骸骨,有些愚蠢。
但寇季不這麼認爲。
有些人,離開了朝堂以後,權力反而會變得更大,影響力會變得更廣。
寇準就是這一類人。
今日寇準請辭若是被恩准了。
以後寇準就可以在大宋朝橫着走。
誰碰見了,都得供着。
縱然指着所有人鼻子破口大罵,也無人敢反駁。
縱然公然開口指責趙禎,也無人會問罪於他。
有些人或許會覺得。
寇準離開了朝堂以後,沒有了權力,就沒辦法干涉朝堂上的政事。
寇季卻不這麼認爲。
寇準一旦離開了朝堂,成爲了天下萬人敬仰的一代賢相。
那麼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朝野上下都得重視。
他將會化身成爲民意的代表。
有句話叫無欲則剛。
對寇準而言,無權則剛。
寇季之所以敢鼓動着寇準乞骸骨,也是看到了這一點。
這一點在朝野上下,比比皆是,卻無人應用在朝堂之上。
比如民間的豪門大戶。
名義上是家主掌家,可實際上,背後的那些家主母親,可以隨心所欲的插手家事。
比如趙禎、劉娥。
趙禎身爲皇帝,可以執掌天下。
劉娥卻可以在背後,干涉朝政。
再比如。
向敏中、馬元方等人。
雖然已經退隱,但一樣可以隨時跳出來,干涉朝政。
偏偏別人還不好對付他們。
一對付他們,就會引起朝野上下敵視。
隨着趙禎年齡越來越大,寇準越來越老邁,以後寇準在朝堂上的權柄,也會越來越小。
與其等到趙禎掌權以後,請寇準下臺,還不如在最光榮的時候退出朝堂,做一個隱相來的痛快。
寇準又不姓趙,只要不造反,縱然權柄再高,也沒辦法接替趙禎,成爲大宋的主人。
下臺是遲早的,還不如選擇一個最有利的時機下臺。
在這個時候下臺,趙禎真的會給寇準加一些虛銜讓寇準離開?
明顯不會。
縱然趙禎願意,滿朝文武也不願意。
所以趙禎會給寇準很多……
多過寇準現在所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