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
匠人們有些心緒不寧的在做工。
鍛鐵的爐子裂了一道縫隙,若不是寇季及時提醒,恐怕已經傷到了人。
匠人頭目見到寇季到了以後,趕忙迎了上來,苦着臉對寇季道:“小少爺,小人沒管理好匠人們,出了這麼大的紕漏,小人有錯。
小人已經着手在調查了,查到以後,一定給府上一個交代。”
寇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見他臉上的神情格外難看,略微思量了一下,“夫人爲難你們了?”
匠人頭目哀聲道:“夫人來了兩次,沒查出賊偷,訓斥了小人兩次,給了小人三天期限,讓小人查出此事。”
寇季擡手想去拍他的肩頭,只是伸出手以後,覺得有些不妥。
匠人頭目鬍鬚一大把了,跟他爹年齡一般,他拍人家肩頭不合適。
訕訕的收回手,寇季笑道:“不必在意,此事不需要再查了。”
匠人頭目怯弱的道:“可夫人那邊……”
寇季淡然笑道:“夫人那邊我已經說過了,你們不需要再擔心。”
頓了頓,寇季又道:“說起來,我們府上的作坊,做的東西越來越多了,如今又在鍊鋼,府上院子這點地方,明顯不夠用。
過幾日,你去找寇忠,跟他一起去看看寇府名下的院子、莊子、別院。
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把府上的作坊搬過去。
若是寇府名下的院子、莊子裡面沒有合適的,就去看看別的地方。
有合適的,就讓寇忠盤下來,起一個作坊。”
匠人頭目先是一愣,躬身對寇季一禮,道:“多謝小少爺信任。”
寇季點點頭,吩咐他去告訴那些匠人們,已經沒事了,讓他們認真做工。
剛纔一進院子,寇季就感覺到了匠人們情緒不對。
他略微思量了一下,就思量出了問題所在。
所以他趕忙提出瞭解決的辦法。
寇府的匠人,皆是大匠,手藝高絕。
只要是有手藝的,並且手藝高超的人,多少有些傲氣。
院子裡出了賊偷,他們心裡也不高興。
想讓匠人頭目抓出賊偷,剷除這種敗類。
可向嫣再三喝斥,讓他們心裡感覺到了不舒服。
向嫣並沒有刻意的針對誰,可在匠人們覺得,向嫣是把他們全部當成了賊偷看了。
所以心裡生出了怨氣。
這股怨氣不散,這些匠人們遲早會脫離寇府。
寇季剛教會了這些匠人們一些東西,還指望着他們能派上大用處呢,怎麼可能讓他們脫離寇府。
所以他趕忙出聲,安撫了匠人們,並且提出了把作坊搬出府的建議,以此平復匠人們心裡的怨氣。
眼看着匠人們眼中重新煥發出了神采,開始認真做工了,寇季長出了一口氣。
他又叮囑了匠人頭目幾句,然後在院子裡晃盪了起來。
晃盪了許久以後,一頭扎進了畢昇所在的作坊裡。
一進作坊,就見到了畢昇坐在一張桌前,在認真的雕刻東西。
走過去一瞧,就看到了畢昇正在一塊膠泥上,雕刻文字。
在他身旁不遠處,堆放着一堆膠泥印,每個膠泥印上面,都篆刻着一個字。
這些膠泥印已經經過了燒紙,看起來硬梆梆的。
看到此處,寇季就推測到,在他的提醒下,畢昇的活字印刷術,快要創造出來了。
只是比起膠泥印,另一個東西纔是最耗費時間,最關鍵的東西。
畢昇之所以耗費了數十年,才創出了活字印刷術,大部分時間就是耗費在這個最關鍵的東西上。
“咳~”
寇季輕咳了一聲。
畢昇手一哆嗦,手裡的膠泥印刻壞了。
“小……小少爺……您怎麼來了?”
畢昇佈滿皺紋的臉上,擠出了一絲憨厚的笑容。
寇季目光在畢昇手裡的膠泥印上打量了一下,賠罪道:“我嗓子不舒服,咳嗽了一聲,卻壞了你一方印,我想你陪罪。”
畢昇趕忙擺手道:“不礙事……不礙事……膠泥印不值幾個錢,壞了小人再刻。”
寇季笑着點點頭,“不值錢就好……”
寇季陪着畢昇東拉西扯的聊了一會兒。
冷不丁的問了一句,“你的印刷術,進展不小吧?”
畢昇渾身一僵,像是中了定身咒一樣,一動也不敢動。
他直愣愣的盯着寇季看了許久。
眼見寇季臉上的笑容充滿了戲謔,頓時心頭一跳,膝蓋一軟。
寇季見此,嚇了一跳,他趕忙扶住了畢昇。
畢昇明顯是要給他行大禮,要認罪伏法。
但寇季哪裡受得起他的大禮。
雖說畢昇沒有多少地位,可人家對華夏的貢獻,非常高。
或許有人覺得,以寇季今時今日的地位,生受了畢昇的大禮也沒什麼。
可寇季也是有出身的人。
一個正經八百的手藝人。
碰見了手藝人的前輩,如何能受人家大禮?
“小少爺……”
畢昇被寇季扶着,哀聲呼喊了一聲。
“小人……小人對不起您……”
寇季長嘆了一聲,扶着他坐下,“你不必多說……你的做法我能理解。換做是我,我也一定會效仿你的做法,甚至比你做的更過分。”
畢昇眼眶有些發紅,低聲道:“小人……小人也是一時豬油蒙了心……可小人實在是按耐不住……眼看着必勝的心願很快就能達成,小人就一刻也等不了。”
寇季道:“能理解……”
頓了頓,寇季又道:“你的做法我能理解,但是你卻破壞了規矩。爾等在府上供事,府上對爾等也不曾有怠慢。
爾等需要什麼,應該對府上直言。
府上也不會吝嗇。
你需要墨,需要不一樣的墨,大可以跟我直言。
我跟你共同研究都行。
但是你背地裡偷竊,那就是不對。”
畢昇仰起頭,紅着眼,盯着寇季,詢問道:“小少爺,打算如何處置小人?”
很奇怪。
寇季出聲安撫畢昇的時候,畢昇似乎充滿了愧疚,心裡難受的不行,差點哭出聲。
可寇季一訓斥他,他反倒放鬆了不少。
寇季思量道:“你先告訴我,你的印刷術做到了什麼地步?”
畢昇遲疑了一下,道:“小人也不知道是成了還是沒成。小人此前經過了小少爺提點以後,回來就做出了膠泥印。
嘗試了一下,效過遠比原有的印刷術好。
只是墨不合適,容易化開,糊成一團。
小人一連研究了好多墨,都會化開。
就在小人一籌莫展的時候。
小人想到了小少爺您當初印刷交子用的墨。
當時小少爺似乎也是用膠泥印的方式印刷,做出了交子,墨卻沒有化開。
所以小人就想拿一點墨試試。
原本是想找小少爺開口討要的,只是小少爺一直不曾回府,所以小人才鋌而走險。
用了小少爺的墨以後,印刷出的文字,果然沒有化開。
只是仍舊有些瑕疵,所以小人不知道算不算成了。”
寇季詢問道:“有沒有印刷出的成品,讓我瞧瞧。”
畢昇點點頭,從桌下一個箱子裡,取出了兩張紙,遞給了寇季。
寇季拿過來一瞧,就發現了問題所在。
可以說畢昇的活字印刷術已經成功了。
只是有一些排版問題。
他似乎被原有的雕版印刷術的思維束縛着,對於活字印刷術的排版,也有些偏向雕版印刷術。
活字印刷術用的是活字,雕版印刷術卻是一整版。
用同樣的印刷方式的話,自然會出問題。
前者沒有邊邊角角的約束,容易散開,字跟字之間的間距較大。
印刷出來像是一朵字花,不像是一篇文章。
畢昇見寇季拿着印刷出的文章不說話,有些擔憂的道:“小少爺,是不是……是不是……沒成?”
寇季聞言,放下了手裡的文章,笑道:“成了!只是有些小問題,你沒有處理到位。所以纔會出現這種錯誤。”
寇季指着文章裡分散的字,道:“你只想着用膠泥印去印刷,卻沒想過嚴苛的固定膠泥印。這才導致了印出來的文章比較鬆散。”
畢昇微微一愣。
寇季繼續道:“若是你在做膠泥印的時候,就把膠泥印做成一樣大的樣子,然後再做一個板,上面分開格子,把膠泥印嚴絲合縫的擺進去,你再看它,還會不會鬆散?
若是你能把板上的格子一道印刷上去,是不是顯得更加美觀?”
寇季所指出的只是一些小問題。
畢昇只是一時鑽了牛角尖,沒有琢磨出來。
如今經過寇季一提醒,立馬意識到了不對。
他猛然起身,急匆匆的道:“小人這就去試試……”
寇季愕然的看着畢昇風風火火的跑出了作坊。
他似乎已經忘記了身上還揹着一個賊偷的身份,一門心思的只想弄出活字印刷術。
寇季見此,哭笑不得的搖搖頭。
這似乎是每一個專心研究東西的人的通病。
在他們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的時候,縱然天塌下來了,他們也不在乎。
畢昇在匠人們所在的院子裡急躁的東奔西跑,一個時辰以後,他要的東西就打造好了。
他又拉上了幾個匠人幫忙。
然後在所有匠人們驚愕的眼神中,搬出了他偷來的墨汁,開始印刷。
眼看着畢昇一個賊偷在專心致志的搞印刷,被偷了的苦主寇季笑吟吟的在一旁看着,匠人們頓時覺得腦袋有些轉不過彎。
等他們腦袋轉過彎的時候,目光齊齊的落在了畢昇身上,眼中多了一絲埋怨。
他們埋怨畢昇偷了東西,讓他們被向嫣訓斥。
但卻沒有人衝上前,阻止畢昇搗鼓印刷。
因爲他們都是匠人,多少經歷過畢昇這種不顧一切研究東西的狀態。
他們知道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所以不會打擾畢昇。
畢昇已經被他們打上了壞人的烙印。
但並不代表他們會壞了畢昇的好事。
一項新的手藝的誕生,對每一個手藝人而言,意味着什麼,他們每個人都很清楚。
在衆人注視下,畢昇小心翼翼的挑選出了大小一致的膠泥印放進了板格里。
塗上了墨汁。
一張雪白的紙張蓋在了上面。
用一根類似於棒槌的東西滾過以後,一篇文章印刷好了。
當畢昇舉起了手裡那張印刷好的文章以後,老淚不自覺的流淌了出來。
二十年了。
從他發現了雕版印刷術的弊端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了。
他用了二十年,研究出了一套比雕版印刷術更先進的印刷術。
“我成功了!嗚嗚嗚嗚!我成功了!”
畢昇捧着手裡的文章,涕淚橫流的喊着。
一位年邁的大匠,看到了這一幕,一臉羨慕。
他嘆了一口氣,轉身準備離去。
跟在他身邊的徒弟有些不解的問他,“師傅,偷東西的就是那個畢昇,他害的您憋屈了這麼多日。如今他當衆暴露出了自己的罪行,您爲何不罵他?”
大匠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徒弟,很想說一句‘你還太年輕’。
不過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考慮到徒弟還有一個身份,是自己的侄子,他覺得有必要提點一二,就開口感嘆道:“罵不了了。你入行淺,眼皮子也淺,很多東西,老夫不講的通透一些,你恐怕不能理解。
就畢昇剛纔弄出的那東西,一旦出世,必定會成爲造福天下的東西。
而用到它最多的就是讀書人。
讀書人受了他的恩惠,必然稱呼他一聲畢師。
縱然不會稱呼他爲畢師,也會對他尊敬有加。
以後還會爲他著書立說。
他也註定會成爲一個名垂青史的人物。
似這類人物,偷一點墨算什麼?
他就算偷金偷銀,讀書人們也會替他分說。
因爲比起他的罪過,他的功勞更大。
大到足以掩飾他所有的罪過。”
徒弟不解的道:“讀書人的事情,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大匠翻了個白眼,道:“他創出了這麼了不得的東西,以後在匠人行當,名頭也不會低。今日我罵了他,以後用他手藝討飯吃的人,還不在背地裡編排我?”
徒弟一臉愕然。
大匠頓了頓,感慨道:“以後他或許能如同祖師魯班一樣,被匠人們尊稱一聲祖師……”
就在大匠準備離開的時候,畢昇所在的地方,傳出了一陣驚呼。
大匠循聲望去,就看到了畢昇手裡捏着文章,非要給寇季叩頭。
寇季執意不肯受。
二人正在僵持。
寇季拖着畢昇。
畢昇緊握着寇季的臂膀,激動的道:“小人能造出這東西,全是小少爺您的功勞。若不是您提醒小人用膠泥做印,刻單字使用,小人也想不到這個岔。
若不是您研製出的墨,小人的印刷術恐怕這輩子也完不成。
小少爺您全了小人的心願,理當受小人一拜。”
圍觀的匠人們聽完這話,一個個愣了。
他們原以爲,見證了一個巨匠誕生,卻沒料到,在這個巨匠背後,還站着另外一個更加高大的人。
這個人,曾經爲他們提供了很多工匠手藝。
被他們視爲工匠手藝的源泉。
如今,他捧出了一個巨匠。
那以後豈不是會捧出更多?
一瞬間,匠人們看寇季的目光,充滿了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