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衙門,可不僅僅只有汴京城提刑司衙門,各州府皆有提刑司衙門。
所擁有的官員數以萬計,所擁有的小吏多達十萬之巨。
每一個人在衙門裡佔一個坑,都得領一份俸祿。
再加上各級提刑司衙門辦差所需要花費的公費,每個月要耗費大批錢財。
如今這些錢財節省了出來,自然能彌補一下朝廷的空額。
雖說提刑司罷黜的時間尚短,有些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恐怕纔剛剛得到消息。
但提刑司被罷黜,以及扣除提刑司俸祿的公文,已經下發給了各路安撫使、主管各路安撫司公事、管勾安撫司事。
他們自然會依照朝廷的意思,截留下發給各級提刑司衙門的俸祿。
各地截留下來的俸祿,已經開始慢慢的往汴京城裡押運,距離汴京城最近的幾個路的俸祿,已經押運入京了,其他各路的俸祿相繼還在路上。
雖說還沒全到汴京城,但是三司、戶部已經把賬算完了。
王曾在李迪奏完了事以後,不由自主的感慨道:“僅僅月餘的俸祿,就能彌補上朝廷的空額,這要是一年的俸祿,那國庫裡必然會有盈餘。提刑司是罷對了。”
六部的官員聽到這話,一個勁的猛點頭。
他們得了提刑司被罷黜的便宜,自然要力挺王曾的話。
王欽若笑眯眯的道:“要是早點罷黜了提刑司的話,國庫裡的盈餘,恐怕會更多。”
王欽若競選上參知政事,他似乎一點兒也不悲觀,反而輕飄飄的插了一句話。
他的話有點多此一舉的嫌疑。
但是沒有人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
似王欽若這種在朝堂上混跡了多年的老臣,他在朝堂上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飽含深意。
能不能猜出他話裡的意思,那就要看爲官的道行了。
寇季爲官的道行不深,但是他卻聽懂了王欽若的話,他嘴角微微勾起一絲笑意,朗聲道:“王吏部的意思是,朝堂上似提刑司這樣的衙門,多不勝數。若是都能儘早罷黜,國庫裡的錢財必然能堆積如山。”
話音落地,王欽若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一臉愕然的盯着寇季。
他剛纔說出那番話,就是這個意思。
之所以隱晦的提醒,就是不願意招惹是非。
他很想看看那個愣頭青能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冒出來捅破這層窗戶紙。
卻沒料到跳出來的人是寇季,更沒料到的是,寇季當場把他賣了個乾淨。
王欽若盯着寇季看了好一會兒,老臉有些漲紅,他見滿朝文武都看向了他,趕忙開口解釋道:“諸位同僚,老夫絕不是那個意思,那都是寇季胡猜的。”
朝堂上似提刑司那樣職權重複的衙門多不勝數,罷了提刑司,六部得了便宜,但是其他各司各衙門卻沒討到便宜,甚至還有點兔死狐悲的意思。
如今這些人風聲鶴唳,他們要真把寇季的話聽進去了,難保不會出手對付王欽若。
王欽若剛回京不久,他可不想再被灰溜溜的趕出汴京城。
滿朝文武聽到了王欽若的解釋,又齊齊看向了寇季。
寇季可沒有王欽若那麼虛僞,他面對滿朝文武,坦坦蕩蕩的道:“我以爲,王吏部的話並沒有錯。似三司、三衙,職權多跟六部重複。一件事,兩個衙門去管,必然有一個衙門會偷閒。
朝廷多了一個偷閒的衙門,就會多發出一份俸祿。
這一份俸祿可不是發給一兩個人,而是發給一大批人。
細細算下來,這就是一大筆開支。
朝廷於其用這些錢財養閒人,倒不如把這些錢財落到實處。
比如興修水利、疏通渠道、興建堤壩、充實軍備等。
再不濟,翻修一下各地的孤獨園、六疾館,也比養閒人強。”
寇季這番話落地,滿朝文武臉上的神情各異。
他這番話,明顯的觸碰到了很多官員的利益。
有人當場就開始反駁道:“朝廷每發出一筆俸祿,就能供養一士,現在或許他們閒散着,但到了有用之時,他們必定爲朝廷出力。”
寇季摸索着手裡的朝笏,搖頭笑道:“養士?何爲士?讀一兩本書,就能稱之爲士?又或者出自於書香門第的人就能稱之爲士?又或者說考取了功名以後,就能稱之爲士?”
“難道不是嗎?”
有人當場質問。
寇季把朝笏塞進了袖口,看向質問他的人,譏笑道:“那你未免把士看的太廉價了。先秦的二十級軍功制,你可知道?”
面對寇季的質問,沒人回答。
因爲能站在垂拱殿上的人,對歷史都很熟悉。
先秦的二十級軍功制,他們自然清楚。
寇季自問自答道:“先秦的二十級軍功制中,第五級爲大夫,非與國有功者不輕受。也就是說,與國有功,能爲國所用的讀書人,才配稱之爲士,才配稱之爲士大夫。
不然,你縱使讀書百年,滿腹錦繡,不能爲國所用,依然不能稱之爲士。
學問低淺的,可稱之爲儒生,學問高深的,可稱之爲大儒,但唯獨不能稱之爲士。”
有人當堂罵道:“胡說八道,信口雌黃。”
“不然!”
有人卻出聲,力挺寇季,“我以爲寇季言之有理,能爲國所用的讀書人,才配稱一聲士,不能爲國所用的山野遺賢,縱然學問再高,也只是個讀書人罷了。
朝廷養士,就應該養對能爲國所用的士。而不是那些空有才華,卻不願意爲國出力的讀書人。”
“言之有理,不能爲國所用,他們算哪門子士呢?”
“……”
有人力挺寇季,這在寇季的意料之中。
寇季這套說辭傳出去,固然會得罪一大批讀書人,但卻交好了另一批的讀書人。
得罪的是那些還算不上士的讀書人,交好的卻是那些已經成爲了士的讀書人。
一旦朝廷遵照了寇季的說辭,給士人下一個新的定界,那麼就會有很多人被劃出士人的行列。
但相對的,存留下來的士人的地位就會無限的拔高,就會顯得更加珍貴。
畢竟,物以稀爲貴。
十個讀書人裡面,有一個士,那士就不怎麼珍貴。但是一百個讀書人裡面,有一個士,那麼這個士就顯得特別珍貴。
朝堂上有人出聲力挺寇季,估計存的也是這個心思。
寇季耳聽着朝堂上滿朝文武的爭吵,繼續說道:“所以,朝廷養士,當養那些能爲國所用的士。而不是那些自稱是士,卻不願意爲朝廷出力的讀書人。
有些讀書人,考取了功名,就自稱爲士。
他們空拿着朝廷的俸祿,卻不願意爲朝廷做事,整日裡留戀於風花雪月之間,煙花柳巷之地,拿着朝廷發放給他們的俸祿揮霍。
似這類人,就該清出朝堂,等他們什麼時候願意爲國出力了,再召回也不遲。”
寇季盯着滿朝文武,擲地有聲的道:“朝廷的每一份俸祿,都取之於民。這類人吃穿用度,皆是民脂民膏,卻不思爲民做事,只思自己的榮華富貴。
我就想問一問這類人,你們在留戀於煙花柳巷之地的時候,爲了能入那些花魁的閨房,一擲千金的時候,可曾想過你們手裡的錢財,皆是百姓的血汗換來的?
官家尚知,宮裡的一餐一食,皆是民脂民膏,不敢浪費絲毫。
爾等身爲官家的臣子,不僅沒學到官家的節儉,反而在外面揮霍無度。
最後還好意思舔着臉上書給官家,勸官家節儉?”
趙禎聽到這話,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挺起了小胸脯,一臉傲嬌。
寇季破口大罵道:“似這等厚顏無恥之人,還好意思稱之爲士?還好意思讓朝廷養着你們?我呸!”
罵過之後,寇季又冷聲道:“如果這等厚顏無恥之人,也配稱之爲士的話,也配被朝廷供養的話,那麼我情願諸位稱我一聲庶民。
我恥與這類人爲伍。”
寇季一席話落地,滿朝文武陰沉着臉,閉着嘴,一言不發。
寇季一席話,把那麼朝廷供養的閒人,罵了個體無完膚。
“你口中所言之人,只是一少部分,並不能代表所有人。”
有人不服氣的辯解。
寇季聽到這話,譏笑道:“你可敢敞開府邸,讓我查驗一番?”
那人聽到這話,立馬閉上嘴,不說話了。
他不敢讓寇季查,因爲他不乾淨。
似李迪這一類被朝堂上公認的剛正廉潔之臣,都收過貴重的禮物,更何況他。
若是把明朝朱元璋訂立的那一套治理貪官污吏的刑法搬到大宋朝堂上,這滿朝文武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被剝皮充草。
倒不是說大宋朝堂上滿朝貪官污吏。
主要是大宋朝廷自立國以來,對這方面的管束都很寬鬆。
只要不是那種足以震驚朝野的貪污案發生,朝廷一般都不會深究。
比如已故宰相趙普,他貪污,那可是出了名的。
而且他在貪污受賄的時候,還被太祖皇帝趙匡胤當場撞到過。
就這,趙匡胤也只是罷黜了他的相位,卻沒有殺他。
在太宗皇帝趙光義登基以後,人家一躍,又成爲了宰相。
有這位前輩做榜樣,大宋朝堂上的官員,在這方面就沒太大顧及。
寇季的話音落下以後,垂拱殿上鴉雀無聲。
良久以後,李迪突然出聲道:“寇小子,老夫願意敞開府邸,任你查驗!”
寇季笑道:“李爺爺相邀,小子自然得去府上討饒一番。”
“哈哈哈……”
李迪放聲大笑。
寇季也跟着笑了起來。
此時此刻,滿朝文武,能笑傲朝堂的,唯有二人。
李迪,寇季也。
這一幕,深深的印在了朝堂上每一個人的腦海裡。
以後朝野上下提到剛正廉潔四個字的時候,少不了提及他二人。
劉娥皺着眉頭,盯着他二人,等到他們笑的差不多的時候,緩緩出聲道:“李迪,寇季,你們鬧夠了沒有?滿朝文武,豈有你們說的那麼不堪?”
寇準在一旁不鹹不淡的道:“也差不多……”
劉娥挑起鳳眉,瞥向了寇準。
寇準老神在在的道:“此前種種,可以既往不咎,此後當嚴查。不然,長此以往,百姓們會覺得我大宋朝堂,是藏污納垢之所。”
劉娥咬着牙,盯着寇準,質問道:“誰去查?”
不等寇準說話,劉娥的目光就落在了李迪、寇季身上,沉聲道:“照寇季的說法,滿朝文武,就他和李迪兩個乾淨的人。難道要讓他二人去查?”
寇準聽到這話,瞥了劉娥一眼。
劉娥這是變相的在幫寇季、李迪拉仇恨。
寇準豈會讓他如意。
寇準淡淡的道:“讓呂夷簡去查吧。他若能辦好這件差事,當入內庭。”
查貪污,還要查天下間所有的貪污,沒個三五年不成。
等到呂夷簡查完貪污以後,三五年過去了。
到那個時候,內庭必然會空出位置。
向敏中那個老倌雖然出任了參知政事,可他的身子骨如何,滿朝文武心裡都清楚。
他縱然出任參知政事,頂多能在參知政事的位置上待三五年。
三五年後,若是沒有其他人摻和,呂夷簡上位是必然的。
寇準也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順便給呂夷簡拉一拉仇恨。
寇準的心思,劉娥自然能看得出來,她當即反駁道:“不妥,呂夷簡還要指掌三司。”
“臣領旨!”
劉娥話音剛落,呂夷簡出班,拱手施禮,高喊了一句。
劉娥一臉驚愕的看向呂夷簡。
她不明白呂夷簡爲何不跟自己商量,就答應下了這件事。
這明顯是拉仇恨的事情,呂夷簡居然肯撇下位高權重的三司,攬下這件事。
驚愕過後,劉娥一臉憤怒。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盯着呂夷簡咆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哀家給你一刻鐘,收回你的話。”
呂夷簡拱了拱手,不卑不亢的道:“臣願意巡視各地,肅清朝野,還我大宋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噌!”
劉娥猛然站起身,氣勢洶洶的喊道:“呂夷簡!”
呂夷簡身爲她的人,卻違逆了她的意思,這讓劉娥很惱火。
一旦呂夷簡離開了三司,三司使之位,勢必要進入到新的角逐當中。
到時候三司還能不能被他掌控在手裡,那很難說。
畢竟,從她跟寇準一起攝政開始起,寇準想辦的事情,大多都辦成了。
而她想辦的事情,一件也沒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