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億擡起了披頭散髮的腦袋,盯着城頭上的寇準,咬牙道:“我楊億縱然身死,也不後悔。”
寇準微微眯起眼,嘴上喝斥道:“大膽,爾等犯上作亂,難道還有理了?”
楊億仰着脖子,面對所有人高喊道:“你們認爲我楊億有錯?不!我楊億沒錯!我只是做了你們一直敢想,卻不敢做的事。”
寇準聽到這話,還沒有反應,趙恆先急了。
“放肆!”
趙恆惱怒的道:“朕有那點對不起你的,讓你生出了犯上作亂的心思?”
楊億瞪着趙恆,咬牙道:“官家沒有對不起我,但官家對不起天下千千萬萬的百姓。那丁謂,人人言他是奸佞小人,官家卻不管不顧,依舊重用這等奸佞小人。
使他爲禍朝堂,危害百姓。
他理正期間,直接間接害死的忠良,多達百人。
他搜刮民財,收受賄賂,多達千萬貫。
被其搜刮致死的百姓,多達萬人。
還有玉清昭應宮,也是因爲他屢屢進讒言,官家才修建了它。”
楊億頓了頓,譏笑道:“官家以爲他進言修建玉清昭應宮,是爲了您嗎?不!他是爲了他自己,爲了他自己更方便的斂財。在督造玉清昭應宮期間,他從國庫裡貪墨了百萬貫鉅款。”
楊億大聲質問,“官家修建玉清昭應宮,爲了修仙,可如今仙呢?沒有見到!玉清昭應宮呢,也沒了!可丁謂那個奸佞小人,卻還在。”
“如此奸佞,爲禍朝堂,我楊億爲何不能清君側?”
趙恆被楊億罵的渾身直哆嗦,他瞪着楊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億直指劉娥,“還有這個妖后!她理政期間,所作的壞事,更是數不勝數。她孃家人,仗着她的權威,在汴京城裡欺男霸女,視人命如草芥。
她自己陷害忠良,培植親信,安插到朝堂上所有重要衙門。
她這麼做是爲了什麼,就是爲了等你死了,好接替你的位置。
她要做第二個呂后,她要做第二個武曌。
上天都降下了警示,你卻假裝不知。
趙恆,你個昏君!”
“住口!給本宮宰了他!”
劉娥臉色鐵青的喝斥道。
楊億哈哈大笑,“哈哈哈……趙恆,你還不如一個女人。她以後當了皇帝,肯定比你有魄力。至少,她知道什麼時候該堵住我得嘴,沒你那麼虛僞。”
“哈哈哈……”
趙恆紅着眼珠子怒吼,“給朕殺了他!給朕殺了他!”
楊億大笑道:“死又何懼?怪只怪我楊億瞎了眼,效忠你這麼個皇帝,效忠了半輩子。”
楊億話音落地,楊文廣的刀也從他脖頸上落了下來。
楊億的腦袋掉落在了地上,皇城下終於清淨了。
可楊億的話,卻在衆人耳邊久久迴盪。
“嘿嘿嘿……”
一陣陰沉的笑意突然在皇城下響起。
那是周懷正的笑聲,他盯着腳下楊億的頭顱,低聲笑着。
趙恆雙眼通紅的質問他,“你笑什麼?難道連你也覺得朕是昏君?”
周懷正擡起頭,盯着趙恆所在的位置,咧嘴笑道:“難道你不是?太祖太宗兩朝,盡出賢良。你登基不過二十載,出了四位奸相。
你不僅昏庸,你還眼瞎。
眼下到把奸臣當寶,對忠良卻棄之不顧。
有什麼站在你身旁,看着你親小人遠賢臣,我都替你着急。
還有那劉娥,一個人婦而已,你卻把她當成寶。
不僅迎她入宮,還讓她坐上了後位。
甚至爲了她,你想出了借腹生子的法子。”
此話一出。
不僅趙恆、劉娥臉色變了。
其他人臉色也變了。
寇季愣愣的張着嘴,一臉愕然。
他沒料到,周懷正敢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趙禎非劉娥親生,只有少數人知情。
如今周懷正這麼一喊,全天下都知道了。
所有人的目光幾乎同時落在了趙恆、劉娥身上。
趙恆用吃人的目光盯着周懷正,嘶吼道:“你胡說八道,信口雌黃!給朕亂刀砍死他!給朕亂刀砍死他!”
周懷正哈哈大笑,“可憐了太子的生母,生下了龍子龍孫,卻沒辦法享受富貴,只能躲在冷宮裡忍飢挨餓。”
楊文廣聽着周懷正這話,心神震動,他聽到了趙恆的吩咐,舉刀就要砍死周懷正。
周懷正大笑道:“我現在還不能死,我死了,有些秘密就帶進土裡了。”
周懷正高聲叫道:“趙恆,難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爲何會有清君側的心思嗎?又是誰,逼得我周懷正,不得不清君側嗎?”
寇季聽到這話,挑了一下眉頭,卻沒有任何反應。
寇準有心看向寇季,卻硬生生的挺直了腰板,一動也沒動。
趙恆絲毫沒有聽周懷正講下去的心思,他咆哮着,“給朕亂刀分屍!”
周懷正沒有理會楊文廣舉起的屠刀,他高聲大喊着,“我也不知道是誰!但我相信有一日,他會幹出跟我一樣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
“噗呲~”
楊文廣揮刀砍下了周懷正的腦袋。
周懷正身亡。
但他的話,殺傷力遠比楊億那番話要大。
城頭上。
當即就有言官出班,拱手道:“官家,周懷正所言當真?皇后真的不是太子的生母?”
趙恆瞪着眼,惱怒的喊道:“亂臣賊子的話,你們也信?”
言官不卑不亢的道:“事關重大,還需要查驗一番。”
劉娥咬着牙,瞪着言官,怒聲道:“本宮乃是太子生母,這是宗室玉碟爲憑。”
言官晃着腦袋,道:“詔書尚可僞造,玉碟爲何不能僞造?”
“夠了!”
“夠了!”
趙恆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寇準皺眉道:“叛亂剛平,應當先商議如何收拾殘局,穩定民心。”
言官不依不饒的道:“太子乃是國之儲君,乃是國朝命脈所在,太子之事,遠比百姓重要。”
寇準懶得跟言官糾纏,皺眉喊道:“閉嘴!”
言官卻一點兒也不懼怕寇準,追問道:“寇相莫非早已知道此事,所以刻意幫官家掩飾,隱瞞?”
“噗……”
寇準還沒有開口,趙恆先開口了。
開口就吐了一口黑血。
在他的黑血中,有一條蠶在緩緩蠕動。
只是那條蠶,通體都是黑色,唯有腦袋上有兩點雪白。
“御醫!”
“御醫!”
“……”
圍繞在趙恆身邊的官員們一陣慌亂。
御醫並沒有跟着登上皇城,等到御醫登上皇城的時候,趙恆的臉色已經慘白一片。
御醫瞧着地上的蠶,以及趙恆的臉色,二話不說,跪倒在了地上。
官員們見此,心頭一跳。
依照慣例,非大朝會,非祭天,非祭祖,官員見趙恆是不用下跪的。
除非,趙恆要死。
寇準、劉娥撲倒御醫身前,盯着御醫質問道:“官家怎麼了?”
御醫苦着臉道:“雪蠶落地,官家……官家……”
寇準咆哮道:“官家怎麼了?”
御醫咬着牙,哀聲道:“命不久矣……”
劉娥質問道:“不是說能撐一年嗎?”
御醫哀聲嘆氣道:“心平氣和,加上細細調養的話,自然能撐一年。可官家氣急攻心,引動血脈亂流,血液中萬毒齊發,衝出了雪蠶。
如今沒了雪蠶壓制,萬毒直逼心脈……”
寇準趕忙道:“還能撐多久?”
御醫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一炷香……”
寇準立馬拍着寇公車喊道:“快,召太子來此處;召大宗正趙元儼覲見,護衛不得超過兩人;召百官在宮外等候。”
一羣宦官得到了寇準的吩咐,趕忙匆匆跑着去辦。
趙恆躺在龍榻上,雙眼渙散,似乎隨時都能閉上一樣。
他嘴裡一句一句的說着話,聲音很微小,需要湊到他身旁才能聽到。
剛纔御醫的話,他已經聽到了,現在他在交託後事。
“寇準……寇準……”
趙恆呼喚着寇準。
寇準貼近了趙恆,低聲道:“老臣在……”
趙恆看了看自己的手,寇準趕忙拉住了趙恆的手,趙恆這才盯着寇準,一字一句的道:“朕死以後……皇位傳於……皇太子趙禎……”
寇準重重點頭,道:“官家,老臣記下了。老臣必定全力輔佐皇太子殿下。”
趙恆眨巴了一下眼睛,似是點過了頭一樣。
他側頭看向劉娥,有氣無力的道:“朕……不會廢除你……”
如此局面之下,趙恆依然能夠說出這番話,劉娥感動的一塌糊塗。
當即就流下了淚水,撲倒在趙恆身邊。
“嗚嗚嗚……”
寇準咬了咬牙,卻沒說話。
趙恆又看向了寇準,呼喚了一聲,“中書舍人……”
他聲音太小,中書舍人沒聽到。
寇準幫忙呼喊了一聲。
中書舍人湊到了趙恆龍榻前。
趙恆吩咐道:“草擬詔書,傳位於皇太子趙禎……”
趙恆之所以先給寇準說了一遍,那是囑託,是託孤的意思,讓寇準輔佐趙禎。
又召來中書舍人草詔,是爲了給天下人看,確認趙禎登基的正統性。
中書舍人聞言,趕忙取出了黃絹,開始草詔。
趙恆就那麼一言不發的看着中書舍人起草好了詔書,加蓋了玉璽以後,交託在了寇準手裡,他才鬆了一口氣。
然後又吩咐中書舍人道:“再草擬詔書,加寇準爲太師,居正一品,皇太子趙禎登基以後,太師寇準於皇后劉娥一左一右,共攝國政。”
劉娥聽到這話,一臉驚愕的看向趙恆。
趙恆卻沒有看她。
趙恆雖然沒有廢后的心思,可隨着太白經天出現,周懷正叛亂,讓他心裡生出了給劉娥加一道禁錮的心思。
此前他一直想着,借劉娥制衡趙元儼,借趙元儼制衡劉娥。
可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發現,劉娥和趙元儼互相制衡,似乎並不穩定。
劉娥坐大的可能性,遠遠高於趙元儼。
當他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也並沒有太在意。
劉娥終究是個女人,母儀天下、權傾朝野,阻力都不大。
但是她想登基,阻力卻遠遠大於趙元儼。
劉娥縱然掌權,權力最終還是會回到趙禎手裡。
然而,今日周懷正的話,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
讓他意識到了,百官們明裡暗裡針對劉娥,廢除劉娥,可能不僅僅是擔心劉娥稱帝,他們內心深處,可能是不喜歡被一個女人騎在頭上。
他若對此不管不顧,也許等他死後,百官們會鬧出更大的幺蛾子。
今日周懷正叛亂,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他必須做點什麼,平衡一下百官的心態,這纔有了推出寇準,跟劉娥共同輔政的念頭。
當然了,這都是他心裡的想法,他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趙恆看了看寇準,又看了看劉娥,略帶哀求的道:“朕這一輩子,最信任的就是你們二人。朕把皇兒交給你們,希望你們能好好輔佐他。”
“寇準,朕知道你心裡討厭皇后,不願意讓皇后干預政務。可除了皇后,偌大的皇宮裡,朕無人可用。朕的那些兄弟們,朕一個也信不過……
寇準啊,皇后不是太子的生母,你知道,朕也知道。到了明日,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但是,她卻是太子的大母,依照禮法,太子依然是她的兒子,縱然太子不是她所生……
朕當年騙了全天下人,朕可以寫罪己詔。那是朕的錯,跟皇后無關。
所以朕希望,朕死以後,你別引領着百官,在這件事上爲難她。”
寇準嘆息了一聲,看了看劉娥,緩緩點了點頭。
縱然他心裡不樂意,當着趙恆的面,面對趙恆殷切的哀求,他還是點頭答應了。
趙恆見此,臉上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意,看向劉娥,說道:“朕死以後,你也別再爲難寇準。寇準雖然屢次對你出言不遜,但他本心也是爲了朝廷,爲了社稷,並不是討厭你,才針對你的。
他心在公,不在私。”
定下了皇位歸屬,以及寇準、劉娥二人共同輔政以後,趙恆就愣愣的躺在龍榻上,一言不發。
他不是在等死,而是在等趙禎。
他想在死之前,再見兒子一面。
城頭上,城頭下,數十萬人就這麼靜靜的呆在原地。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