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四周是完全而徹底的黑暗。

沒有日。沒有月。沒有光。沒有燈。沒有螢。沒有燭。

沒有任何可以產生光線的東西。

從頭頂球幕上籠罩下來的龐大的黑暗。以及在耳旁持續拍打的近在咫尺的水聲。

汩汩的氣泡翻涌的聲音。窸窸窣窣不知來處的聲音。

突然亮起的光束,筆直地刺破黑暗.

當潛水艇的探照燈把強光投向這深深的海溝最底層的時候,那些一直被掩埋着的真相,才清晰地浮現出來。

冒着泡的火紅滾燙的岩石,即使在冰冷的海水裡,依然是發着暗暗的紅色。

噴發出的岩漿流動越來越緩慢,漸漸凝固成黑色的熔岩。

在上面蠕動着的白色的細管,是無數的管蟲。

還有在岩石上迅速移動着的白色海蝦。它們的殼被滾燙的海水煮的通紅。甚至有很多的腳,也被燙得殘缺不全。

щщщ⊕ ttκa n⊕ C○

它們忙碌地移動着,捕捉着蘊含大量硫磺酸的有毒的海水中可以吸食的養分。

這樣惡劣的環境裡。

卻有這樣蓬勃的生機。

是不是無論在多麼惡劣的環境裡,都依然有生物可以活下去呢?

無論承受着多麼大的痛苦,被硫酸腐蝕,被開水煎煮,都依然可以活下去呢?

那麼,爲什麼要承受這些痛苦呢?

僅僅是爲了活下去嗎?

四張電影票安靜地被擺在桌子上。

如果這四張票根,被一直小心地保存着。那麼,無論時光在記憶裡如何篡改,無論歲月在皮膚上如何雕刻,但是這四張票根所定義出的某一段時空,卻永恆地存在着。

在某一個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光線和音樂。

無論是我和他,還是她和你,我們都曾經在一個一模一樣的環境裡,被籠罩在一個粉紅色的溫柔的球幕之下。

唯一不同的只是我和他並排在一起。你和她並排在一起。

這像不像是所有青春電影裡都會出現的場景?

連最深最深的海底,都有着翻涌的氣泡不斷衝向水面。不斷翻涌上升的白汽。連續而永恆地消失着。

那些我埋藏在最最深處,那些我最最小心保護的連接你我的介質。連續而永恆地消失着。

連躲進暗無天日的海底,也逃脫不了。

還掙扎什麼呢。

齊銘吃完了一碗飯,起身去窗口再盛一碗。

易遙望着他的背影眼睛溼潤得像一面廣闊的湖。

齊銘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易遙低下頭看了看屏幕,就再也沒辦法把目光移動開來。

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的名字是:湘湘。

不是顧森湘。

是湘湘。

易遙抓起手機按了掛斷。然後迅速撥了自己的號碼。

在自己口袋裡的手機振動起來的同時,易遙看見了出現在手機屏幕上自己的名字:易遙。

不是遙遙。

是易遙。

儘管連自己也會覺得遙遙這個名字噁心。可是,噁心總是要比傷心好吧。

易遙掛斷了打給自己的電話,擡起頭看到齊銘。

易遙把手機遞給他,“剛顧森湘打你電話,響了一會就掛了。”

齊銘把手機拿過來,撥通了顧森湘的號碼。

“喂,你找我啊?”齊銘對着電話說話,順手把飯盒放到桌上。

“你幹嘛掛我電話啊?”電話裡傳來聲音。

齊銘回過頭看了看易遙,然後對電話裡的人說:“哦,不小心按錯了。我先吃飯,等下打給你。”

掛掉電話之後,齊銘一聲不響地開始埋頭吃飯。

易遙站起來,蓋上盒飯走了。

齊銘也沒擡頭,繼續朝嘴裡扒進了口飯。

易遙走出食堂,擡起袖子擦掉了臉上的眼淚。

一臉平靜地走回了教室。

那種不安的感覺在內心裡持續地放大着。

該怎麼去解釋這種不按呢?

不安全。不安分。不安穩。不安靜。不安寧。不安心。

身體裡像是被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隨着時間分秒地流逝,那種滴答滴答的聲音在身體裡跳動着。格外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對於那種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突然到來的爆炸,所產生的不安。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世界就會崩裂成碎片或者塵埃。

其實身體裡真的是有一顆炸彈的。不過馬上就要拆除了。

但是電影裡拆除炸彈的時候,剪下導線的時候,通常回有兩種結局:一種是時間停止,炸彈被卸下身體;另一種是在剪掉的當下,轟然一聲巨響,然後粉身碎骨。

易遙躺在牀上,聽着身體裡滴答滴答的聲音,安靜地流着眼淚。

齊銘埋頭吃飯的沉默的樣子,在中午暴烈的陽光裡,變成漆黑一片的剪影。

這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易遙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

倒是林華鳳坐在桌子邊喝粥的時候,發出了一兩聲嘆息來。

易遙皺了皺眉,本來沒想問,後來還是問出了口:“媽,你怎麼了?”

林華鳳放下碗,臉色很白。她揉了揉胸口,說:“人不舒服,我看我是發燒了。你今天別去學校了,陪我去一下醫院吧,我等下打電話給你老師,幫你請個假。”

易遙點點頭,然後繼續喝粥,喝了兩口,突然猛地擡起頭來,說:“今天不行。”

林華鳳本來蒼白而虛弱的臉突然變得發紅,她吸了口氣:“你說什麼?”

“今天不行。”易遙咬了咬嘴脣,把筷子放下來,也不敢擡起眼睛看她,頓了頓又說,“要麼我陪你到醫院,然後我再去上課。”

“你就是恨不得我早點死!我死了你好去找那個該死的男的!”林華鳳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頭髮蓬亂地頂在頭上。

“你不要借題發揮,”易遙平靜地說,“我是今天有考試。”想了想,易遙有說:“話又說回來,出門走幾分鐘就是醫院,我上次發燒的時候,不是一樣被你叫去買米嗎?那二十斤重的大祝也皇且謊映鋅富乩礎?

話沒說完,林華鳳一把扯過易遙的頭髮,抄起筷子就啪啪地在易遙頭頂上打下去,“你逼嘴會講!我叫你會講!”

易遙噌地站起來,順手搶過林華鳳受裡的筷子朝地上一扔,“你發什麼瘋?你有力氣打我你怎麼沒力氣走到醫院去?你喝杯熱水去牀上躺着吧!”

易遙扯過沙發上的書包,走到門口伸手拉開大門,“我上午考試完就回來接你去醫院,我下午請假陪你。”

說完易遙關上門,背影小時在弄堂裡。

林華鳳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把碗收進廚房。

剛走進廚房門的時候,腳下的硬塑料拖鞋踩在地磚上一滑,整個人朝前面重重地摔下去。

瓷碗摔碎的聲音,以及兩隻手壓在瓷碗碎片上被割破時林華鳳的尖叫聲,在清晨的弄堂裡短短地迴響了一下,就迅速消失了。

易遙走進弄堂口的時候看見了跨在自行車上等自己的齊銘,他看見易遙走過來,就順過背後的書包,掏出一袋牛奶。

易遙搖了搖頭,“我真的不喝,你自己喝吧。”

齊銘一擡手把牛奶丟進路邊的垃圾桶裡。

“你發什麼神經!”

齊銘扭過頭,木着一張臉跨上車子,“走吧,去學校。”

易遙轉身把自行車轉朝另一個方向,“你先走吧,我不去學校。”

“你去哪兒?”齊銘轉過身來拉住易遙的車座。

“打胎!”易遙丟下兩個字,然後頭也不回地騎走了。

易遙大概在手術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了半個小時,才從裡面出來一個護士。她取下口罩看了看易遙遞過來的病歷,然後問她:“今天的最後一次藥吃了嗎?”

易遙搖搖頭。

護士轉身走進房間裡面,過了會拿着一個搪瓷的茶盅出來,遞給易遙,說:“那現在吃。”

易遙從口袋裡拿出最後一次的藥片,然後捧着那個杯口已經掉了好多塊瓷的茶盅,喝了幾大口水。

護士看了看錶,在病歷上寫了個時間,然後對易遙說了句“等着,痛了就叫我”之後,就轉身有走進房間裡去了。

易遙探過身從門縫裡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把腳蹺在桌面上,拿着一瓶鮮紅的指甲油小心地塗抹着。

易遙忐忑不安地坐在昏暗的走廊裡。

那種定時炸彈滴答滴答的聲音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易遙用手抓着胸口的衣服,感覺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顧森西在易遙的教室門口張望了很久,沒有發現易遙,看見坐在教室裡看書的齊銘,於是扯着嗓子叫起他的名字來。

齊銘走到教室門口,顧森西問他:“易遙呢?”

“生病了,沒來上課,”齊銘看了看顧森西,說,“在家休息呢。”說完就轉身走回座位,剛走了兩步,就聽見門口唐小米的聲音:“休息什麼啊,早上來上學的路上還看見她生龍活虎地騎自行車朝醫院跑。”

齊銘回過頭,正好看見唐小米意味深長的笑,“那個,醫院。”

顧森西看了看唐小米,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

齊銘走到唐小米麪前,低下頭看着唐小米,“你不要亂講。”

唐小米擡起頭:“我講錯了什麼嗎?生病了是該去醫院啊,在家呆着多不好。只聽過養身子,但沒聽過養病的,把‘病’養得越來越大,怎麼得了!”

說完撩了撩頭髮,走進教室去了。

齊銘站在教室門口,覺得全身發麻。

就像是看見滿地毛毛蟲一樣的全身發麻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