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有很多種喝法,但是喝酒大抵需要有下酒菜,下酒菜有很多種,我們不管別人如何評價喝酒時的任何下酒菜,拿下酒菜向來只有自己品嚐之後才知道是什麼滋味。
古人說漢書可以下酒,其實假如把人生看成就是喝酒的話,那麼在我們喝這杯人生酒時不但漢書可以下酒,友情也可以下酒,親情愛情也可以下酒,我們在人世間經歷着的一切什麼都可以下酒,苦難也可以,快樂也可以,就連偶然聽到的一句話也可以。我們所有的一切有意無意的人生作爲都是在爲自己的人生做着那下酒的菜。
我們喝酒,人生的酒,人生的下酒菜,也許是因爲責任,也許是因爲渴望,又或許是因爲某種理由,我們在喝酒時自己解釋着自己的生活。
放暑假了,石偉死磨硬纏要和龍鑌一起回山城看畫中的豹子,海老大也要一同前往領略熊山風光。於是他們三人在把杜慈和寶貝芬送走之後就結伴回到龍鑌老家——山城熊山。
火車到達山城將近中午,三人下車就隨便吃了個快餐,到山城汽車東站坐上了到江坪鎮的汽車,龍鑌要把豹子從雯麗她家帶走,還要順便去看望自己的那些老師。從山城到江坪鎮近一百里的路段只有一半的路鋪上了柏油,剩下的就是碎石土路,顛簸得很厲害,灰塵又多,滿車廂都是到處飛舞的灰塵。公共汽車上塞滿了人,什麼貨擔、籮筐、竹籃,各種雜味混揉在一起,直往鼻子裡鑽,初次經歷這個陣勢的石偉有些受不了,不過他還是爲他的鄉村之旅情緒激動,指點着沿路的自然風景,嘻嘻哈哈,象極了個孩童。
到江坪鎮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三人來到雯麗家前的院門。這是一所四面圍牆圍住的獨立小院,院裡院外種了不少花草果樹,四周還有青翠的菜地,上面長滿了綠油油的蔬菜。
石偉邊走邊纏問龍鑌:“豹子呢?怎麼還不見豹子出來迎接你啊?老六,豹子在哪裡?在哪裡?”
一聲低沉的嘶吼,一道黑黃的閃電“嗖”地從幾丈遠的吳家院內飛竄衝出來!
這是一條狗,一條居然兩眼放射寒光的惡狗。
這條狗沒有象其他的農村土狗那樣汪汪叫吠,它甚至沒有呲牙裂嘴,這是一條只用眼神來張顯自己存在的狗。石偉被這條突如其來的惡狗嚇得急退,海濤忙彎下身準備抓一塊石頭作爲防身武器。
惡狗站在離龍鑌三五米的地方不動,眼睛盯着龍鑌。
龍鑌也沒有動,只無限溫柔地注視着這條氣勢駭人體形卻並不很大的惡狗。
猛地,這條狗在地上打幾個滾,仰頭對天一聲長吠,放開四肢,飛速在路邊的菜地裡奔跑,跑到東又跑到西,跑到南又跑到北,從田埂上飛身躍下,又立刻一個空中轉身,落地把爪子在地上狠狠地抓扒着,又箭一般發縱上大路,圍着石偉海濤龍鑌飛快地打起圈來,轉了幾圈,就趴到龍鑌面前,撅着屁股,前肢前胸完全貼着地面,前爪輕輕抓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龍鑌。
石偉海濤目瞪口呆地看着這條狗奇怪的行爲,石偉最先緩過神來了,驚喜地大叫:“是不是豹子?是不是豹子?是不是?是不是?”
龍鑌沒回答,輕輕對狗招了招手,叫了一句:“來!”
在狺狺作聲的惡狗猛然騰空躍起,撲到龍鑌的懷裡,拼命用舌頭舔着龍鑌的臉龍鑌的衣服。龍鑌抱着狗,哈哈笑着左右躲閃着它的熱情。
石偉試探着碰了一下這條惡狗油光的毛,馬上又縮手回去。
龍鑌揉着狗頭,似乎對人說話一般,對着狗說道:“豹子,來,認識一下,這個是海濤哥哥,這個是石偉哥哥。”
狗把眼睛瞄了一下海濤和石偉,“汪汪”的叫了兩聲,算是打了招呼。
雯麗她家的氣氛有些不自然,雯麗她媽一再提到鄭學,還誇鄭學是個懂事懂禮貌的後生,說可惜去年暑假鄭學只在這裡玩了三天,他們本想留他多玩一段日子的。雯麗她媽還試探着問龍鑌那個遠古遺傳的詛咒,被雯麗她爸罵多事。
虛假的招待讓龍鑌深深感受到如今雯麗家對他那種已經變得有些功利有些冰冷的態度,海濤更是感覺像是吃了一隻膩味的蒼蠅一樣,渾身上下都不舒服,龍鑌突然有些後悔自己當初捐款時爲何不預留下兩年前雯麗家爲他墊付的那些錢,他實在不願意再和雯麗有什麼牽扯。石偉懶得去想這些事情,他只顧和豹子玩,他已經和豹子交上了朋友。
雖然雯麗家也說叫他們就住在她家,但是龍鑌委婉地說他要去看看學校老師,拒絕了她家的好意,他提着包從雯麗家走出,豹子緊跟身後。石偉對豹子一見鍾情,豹子也感到主人的心情不好,就和石偉在路上玩起了追趕遊戲。
龍鑌的到來在十二中的老師們眼裡,簡直就是件大事。王校長馬上召集了那幾個曾教過龍鑌的老師和在學校的其他校領導,一起在家裡擺了一桌。
王校長抓着龍鑌的手道:“龍鑌!你是我從事教育工作來所見到的最有才華,最有志氣,最有毅力,最勇敢也最爲善良的學生,我這輩子能有一個你這樣的學生,我感到無比光榮啊!”
在旁的校領導和老師們紛紛附和。
龍鑌卻感到自己根本當不起這個評價,他有些臉紅的站起來道:“你們真是太過獎了,我現在完全沒有一點成績來向老師們彙報,我,大學兩年一事無成,我對不起你們對我的栽培和教誨。”
王校長皺着眉頭,面容凝重起來,說道:“龍鑌,你搞勤工儉學,這是好事,但是怎麼能不尊師重道,不遵守校紀校規,任性自爲呢?居然還因此背個處分?”
王校長頓了頓,又道:“龍鑌,一個人是不能把別人的好心當成驢肝肺的,過分的倔強,過分的好強,過分的抗拒別人的好心,你這是過於自我的表現,孤芳自賞獨來獨往,這很危險啊!說的嚴重點,就是狂妄自大,目中無人,以爲自己天下第一!這怎麼行?!”
王校長索性他的話可以給龍鑌敲個警鐘,小子什麼都好,就是太好強!他語重心長地說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龍鑌,社會是門大學問啊,什麼叫世事?什麼叫人情 ?它可不比書本上的知識,它是沒有書的,書上沒有寫的!別人也不會怎麼教你的!這些你都得自己在社會交往中感悟出來!你這麼好強的性格不好好改改,不努力學習社會這門學問,你將來怎麼到社會上生存?怎麼做出事業?你要清楚地知道,一個人必須學會如何向別人推銷你自己,展現你自己,有效地表達自己,如果你還不加強自己在這方面的學習,加強鍛鍊自己學會如何融入這個社會的話,那麼我看就憑你現在這個樣子,你你就算讀出來什麼研究生博士生對社會的作用也不大,還不如就大學畢業後隨便找個地方上班算了……”
龍鑌被王校長的話強烈震撼了,他深深地低下了這孤傲剛強的頭。龍鑌無語,王校長說的句句直刺他的要害,他根本無顏面對王校長的肺腑之言,他爲自己而感到深深慚愧。
王校長給他們三人安排了住處。
海濤躺在牀上,用手推了推龍鑌:“老六,你王校長非常有水平啊!怎麼只當了個小小的校長呢?”
龍鑌滿腦子還是王校長的訓話,今天對龍鑌的震動太大了,似乎一下子點醒了他很多以前想不太明白的東西。龍鑌正在反覆琢磨,聽海濤這麼一說,忙應道:“王校長是水平很高的,是文化大革命後的第一批大學生,也不知道爲什麼,只當了個校長,聽說他有些同學都已經當縣長了。”
海濤叫了一聲可惜後,又道:“老六,我覺得王校長罵你罵得很對!剛纔王校長反覆對你強調說那詛咒根本就是唯心主義,我們都是學馬克思唯物主義的,怎麼能相信這些東西?什麼你們龍家的人註定活不過三十歲,那根本就應該是無稽之談嘛,你父母雙親還有你哥哥他們出事都是意外,這樣的事全國不知會發生多少類似的情況,不能把原因怪罪到什麼詛咒上面的!”
石偉嘻嘻地湊上來說道:“就是,如果上蒼真有什麼詛咒,爲什麼它偏偏針對你龍鑌的祖先,不針對其他姓龍的?爲什麼它不把那些個貪官污吏用詛咒一個個咒死用炸雷劈死,反而讓他們逍遙法外每天酒池肉林玩女人害老百姓,反倒還在你家世代忠良身上玩這種無聊的遊戲?所以嘛,我就可以反推出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詛咒的結論!是不是?”
龍鑌承認,王校長、海濤還有石偉所說的都是實情實話實理,龍鑌自己也這樣想過,但是祖先的族譜清清楚楚地記載着,那又做何解釋呢?
記得齊爺爺說過那個箱子裡有媽媽寫的信,齊爺爺交代說滿十六歲才能看的,現在自己已經滿了十六歲,可以去看那封媽媽留下的信了。
第二天龍鑌就和海濤石偉還有豹子趕往天雷鄉。龍鑌見到了劉老中醫和劉老奶奶還有幾個老師。兩年不見,劉老中醫已經白髮蒼蒼,他險些認不出已經變得又高又帥的龍鑌來了,他緊緊抓住龍鑌的手,兩行老淚簌然而下,語聲哽咽想對龍鑌說些什麼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只知道抓住龍鑌的手搖抖着。
隨後三個人就沿着那條龍鑌走了十多年不知道走了多少次的路向熊山走去,路上的風光依舊,就連路邊野草那隨風肆意招搖的擺動姿勢也和記憶中的一樣,那河水,池塘,野樹,稻田,燕子,麻雀,一切依舊,除了偶爾路邊出現幾棟鄉民新建的房屋。豹子在前面帶着路,時不時聞聞,想看看自己的尿味還在不在,偶爾也翹起後腿,擠出幾點狗尿。
石偉此刻完全就是一個孩子,指這指那地問龍鑌,這是什麼,那是什麼,這種草豬能不能吃,那種草牛啃不啃,就連一片片起伏的稻浪他也要大發感慨:太美了,太美了。海濤看見他那樣子就好笑,這個廢物,居然連紅薯苗都不認識,典型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城市娃子一個。海濤怎麼樣也去過農村幾回,這些東西還是認識的。
太陽很厲害了,三人沒帶什麼遮陽的物件,龍鑌跑到一個小池塘那裡給石偉和海濤摘了一片又大又綠的荷葉頂在頭上。三人走走看看就來到了那片大沙灘前,在資江河邊掬起河水洗了把臉。
再走上幾裡山路就到家了。豹子依舊在前面跑着,龍鑌盯着腳下的熟悉的路,淚水情不自禁地在眼裡打轉,在心裡打轉,在腦海裡打轉
近鄉情怯啊!近鄉了才知道情在怯。
龍鑌強裝笑臉禮貌地和幾個相遇的熟識村民打着招呼寒暄着,他終於再一次看見了那棟他祖輩住過又留下給他的那棟破舊的房子了。
這就是我以前的家嗎?這就是我以前和齊爺爺一起生活過的家嗎?這就是我父母生活過的家嗎?
兩年來風霜雨雪侵襲摧毀,這棟房子無人修繕,已顯得破爛不堪,瓦楞上都長滿了雜草,大門也是虛掩着的,大門前的坪裡臺階上長着零星的雜草青苔,蜘蛛網搖搖擺擺地懸掛在一切可以張結的地方。
一隻老鼠顯然被突來的訪客驚動了,急匆匆地逃竄,豹子低吼着追去。石偉忙着叫喚豹子回來。
海濤看見了我臉上的淚,用手使勁摟了摟我的肩,道:“兄弟!咱們三個大男人,還怕整不好它?放心!去拿幾件傢伙來!”
我點了點頭,跨步走進家門,一股令我心酸的黴味直衝我的鼻子,“吱”地一聲,我把大門全部推開。
堂屋裡、房間裡的破舊傢什東歪西倒,有的斷了胳膊,有的斷了腿,有的面板上被砸得稀爛,牀也四分五裂,我那收在箱子裡的被褥也不見了,那些醃菜罈子和鍋盆碗筷也全部破碎的攤在地上,被丟在地上的許多書本已經黴破不堪,就連神龕上的那些爺爺奶奶父母祖宗們的靈牌都被砸爛了!
……
我默默拾起靈牌,大滴的淚掉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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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濤石偉無比震驚於他們所看到的情景,他們說不出話來,也根本不知要怎麼樣才能和龍鑌說話。
三人站立在那裡良久。豹子在房間裡搜尋着老鼠,它已經咬死一隻了,鼠屍就丟在門外。
石偉和海濤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開始整理起來。他們兩人笨手笨腳地幹着,把那些完全毀壞了的東西丟到坪裡。
龍鑌呆呆地看着他倆,把淚擦去也上前和他們一起清理起來。
村文書劉金富給龍鑌他們安排了午飯,龍鑌很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劉金富終於告訴龍鑌整件事情的原委。原來胡文明(鬍子德父親)從江坪鎮鎮長的位子調到天雷鄉當了黨委書記後,齊運海也調到縣裡當縣政法委副書記,吳喜中(以前的村長)仗着他們做自己的靠山在大風村裡胡作非爲,村民敢怒不敢言,去年山城天旱,尤其是天雷鄉災情更加嚴重,熊山山泉差點都斷流了,村民們連喝水都成問題,而吳喜中或許是在胡文明的授意下,藉口有巫婆說就是龍鑌這個災星跑了所以結果老天才把災禍落到他們身上,結果他就帶幾個人要來砸龍鑌家的房子,他們砸爛了傢俱,還準備把房子推倒放火燒掉。鄉親們都不敢制止,幸好吳老太爺出面說旱災是天災,是天在對人作孽,老天爺從來就不會讓人痛快的活着的,山水少那是因爲大躍進把熊山的樹都砍沒了,不關龍家的事。吳老太爺是吳家輩分最高的族老,有他出面維護吳喜中也就只好帶着那幫子人走了。
龍鑌滿腔怒火,砸了東西,砸了靈牌,居然吳喜中他們還要放火燒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臉上青筋直爆,一待劉金富的話音一落,“噌”地站起來就要向外衝。海濤石偉同時也跟着起身。
劉金富慌了,用手擋住他們用盡全力說道:“龍鑌!龍鑌!你現在是你龍家的獨苗!你現在去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值得嗎?你要出了事,你龍家不就絕了後!你怎麼能不冷靜想問題呢!你怎麼對得起你齊爺爺和你爹媽祖宗!都這個地步了,你去找他出氣,又有什麼意義?又能搞出什麼名堂來?再說你要真搞出什麼了,那我不成了煽風點火的罪人?我還怎麼在這裡呆?再說啦,這是**的天下,他們再怎麼膽大妄爲也是不敢做得太過火的啊!”
海濤石偉畢竟是局外人,冷靜下來了,石偉高聲道:“老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天我們就忍了,以後要他好看!”海濤也由準備向外衝變爲抱住龍鑌,道:“老六,你不要衝動,你聽我說,如果你一定要和他幹,好,我陪你拼命;但是你也要爲你的責任想想,不能鹵莽,小不忍則亂大謀!要算帳,要報仇,有的是機會!對不對?”
龍鑌漸漸平息下來,是啊,自己連婚都沒結,大學都沒畢業,孩子都沒有,萬一真出了什麼事,怎麼對得起祖宗?怎麼對得起父母?怎麼對得起齊爺爺?齊爺爺不是一直要求自己將來做一番事業的嗎?王校長昨天晚上才和自己談的話,自己怎麼今天就忘了?就算自己現在把吳喜中打一頓,又有什麼含義?解恨?出氣?再有,吳喜中肯定會知道是劉金富說的,那豈不是等自己一走,劉金富就會有麻煩?況且這只是自己的家事,有必要將兩位兄弟牽扯進來嗎?
對憤怒的忍耐,比身體上的承受要艱難得多,生理上的痛苦只是感官的反應,可心理上的屈辱卻真的要用勇氣才能面對。對這點,龍鑌深深地體會到了。
吳老太爺已經九十二歲了,依舊還頭腦清醒,口齒流利,看到龍鑌提着禮物來看他,非常高興,拉着龍鑌的手問長問短,龍鑌沒想到這個曾經何等倔強的老人家竟然會對自己這麼好。
老人家牙都沒了,笑着吃起了長漢的燈心糕,直道好吃好吃。他還愉快地回憶起龍家以前一些舊事,吳老太爺叫龍鑌放心的讀書,家裡有他照應,沒事的,對以前的什麼過節都不要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學好一身本事,爭取爲鄉親們造點福。
老房子現在這副模樣也沒法子住人,三個人就只好在劉金富家睡了一夜。
龍鑌心裡唸叨的就是媽媽的信和族譜,他們都裝在箱子裡,被埋在菜地下。今晚必須得去挖出來仔細看看,不知道媽媽十六年前留了一封怎樣的信給自己。
等到夜很深了四野只有蟋蟀的聲響的時候,他帶上手電悄悄出門來到那片菜地把箱子挖了出來。他把箱子拿進老房子裡,走進裡屋,打開。
他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把媽媽的信放進自己的口袋,再打開青銅製作的族譜一字一句地看起來。先祖們在族譜上的遺蹟證明他們龍家人揹負的詛咒是確有其事的,整整六十三代先祖的確沒有任何人活過了三十歲,那些先祖母們也全部都在丈夫死後一年內就過世。祖宗們的告諭寫得明明白白,兒孫年滿十六歲以後,首先要做的就是傳宗接代,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今後某個世代,上蒼可以恩賜般地自然終止這種在他們家族身上可怕的詛咒。
龍鑌重新鎖好箱子,又把箱子埋回菜地,儘量回覆原樣,這次他把銅箱鑰匙就是那把小刀帶在自己身上。
第二天,龍鑌該給祖墳上香、燒紙、鋤草、培土了。這是一片比較孤零的墳地,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上百座墳頭,被叢生的野草灌木遮蔽,很多墓碑因年代久遠,早已看不清上面文字了,更多的墓碑早就倒塌碎裂了。
三人在火辣的太陽下花了將近兩三個小時才把墳地大致清理完畢。
龍鑌在父母和齊爺爺的墳前擺好祭品,點燃蠟燭和紙錢,再將大把的香點燃,在每個墳前都插上三柱香,在每個墳頭前都點燃一把紙錢,龍鑌開始誦讀他用紅紙寫的祭文。
主祭:孝男龍鑌
陰陽遠隔,欲託鴻雁爲捎反哺之意。
祭祀悲懷,惟以紙燭但表誠孝孤心。
歲爲辛巳,時屬夏中,後世孤男孝子龍鑌於六月初八,謹以牲醴之儀,致祭於列祖列宗之墓前哀曰:
高山紅日,碧海青天,流雲低就,雨燕飛徊,秋江影亂,薺麥葉垂,六十四世子孫淚對驕陽。瞻封塋而祭掃,覺孺慕之彌高,長跪於前,對此悲慼,致祭之禮未成,痛惋之淚已溼乾土。哀乎!吾龍家**劫難,緣何上蒼?痛噫!根本難忘!
風景無限,忍看先慈頭枕青山,足踏綠水;悲情獨當,誰憐孤子氣貫長虹,淚作傾盆。今謹奉三獻,拜祭先靈。無以敬呈,聊表微忱,當知後輩拳拳之意。
夫唯天地運化,乾坤輪迴,衆先祖正值英年,驟騎鶴遠遊,不入塵間,滄滄歲月,坎坎人生,至六十四世子孫龍鑌,世間以滄海桑田,不復依舊。孫雖無孝,但憑先祖高厚宏德,澤被流芳,今已成大學學子,然則孫實無能,無以丕振家聲,羞慚難當。抱罪往昔,不曾娛親,艱難困苦,孝順有負,情何以堪!
嗚呼,奈何陰陽永隔,椎心流涕,血淚縱橫,長摧心肝!知否,吾祖!知否,吾父!吾母!
今六十四世子孫龍鑌長磕靈前,哀泣相告,仰訴默佑,俯垂福臨,吾將永記教誨告喻,及早成家立業,以延血脈,不致斷絕!
恭伸牲醴,以慰先靈!
尚饗!
祭祀完畢,龍鑌在墓前長跪不起,淚流滿面。
媽媽的信封裡還有一張照片,龍鑌拿着照片仔細端詳起來:
這就是媽媽,這就是爸爸,這個就是哥哥,爸爸的面容很剛毅,鬍子茬茬,媽媽看上去很優雅,很溫柔,很美麗,神情很慈善。爸爸抱着一個肥嘟嘟的小男孩站在一副佈景的前面,媽媽輕輕依偎着他們。
這就是龍鑌出生前的全家合影,估計是八十年代初照的黑白照片,看哥哥樣子可能最多兩三歲,有些褪色了,照片的下部甚至有了水浸痕跡。聽齊爺爺說,哥哥和自己小時侯很象,可惜自己小時侯沒有照過像,要不然,比比就知道了。
龍鑌又打開發黃的信紙,媽媽很娟秀的字跡。
鑌兒:我的寶貝!
你應該已經滿十六歲了,應該也象你爸爸那樣高大英挺了,應該也知道了龍家的事情。
媽媽現在是趁着自己還清醒的時候給你寫這封信,我不知道我下一次清醒會到什麼時候,看着你憨憨的睡着,媽媽的心都碎了,可憐我的孩子,可憐你苦難的命運……
和你爸爸結識在仙鶴樓,你爸爸的憂鬱深深吸引了我,我愛上了你爸爸,孩子,你爸爸告訴了我他的一切,愛情的魔力令我義無反顧……
沒想到龍家的悲劇繼續在我們這代人身上上演,先前還抱着那絲唯一的幻想無情地破滅了,隨着你哥哥你爸爸的離開,我萬念俱灰,我知道自己精神開始失常,我也預感到自己就要死去,就要拋下我的鑌兒……
孩子,詛咒是真的,我不得不相信它是真的。孩子,媽媽現在又有些頭腦發暈了,我要趕快把話說完。
媽媽叫文演,你外公是個大學教授,叫文申德,你外婆叫於應瑤,你外婆身體不好,媽媽還有一個哥哥,就是你的舅舅。
感謝菩薩,我曾經多麼幸福,多麼快樂,媽媽和你爸爸在一起的日子雖然短暫,卻是我溫馨的一生,媽媽就是到了這個地步也從來沒後悔過自己當初的選擇……
我的寶貝,我知道你肯定吃了很多苦,媽媽沒辦法只好將你託付給齊爺爺,媽媽就要走了,媽媽的靈魂就要去找你爸爸了,媽媽甚至看到了你爸爸就在那裡向我招手,要我過去,孩子,媽媽又可以和你爸爸你哥哥在一起生活,只是,要苦了你還要在人世間經受這樣的苦難……
我們龍家的苦難太沉重了啊,世世代代的孤苦伶仃,受盡艱難,媽媽無時無刻在祈求上蒼讓所有的苦難可以在你身上終結,讓我的鑌兒可以有個美好的將來,讓我的寶貝兒子可以娶個又漂亮又溫柔又愛你的好女孩求上蒼給你一個美好的將來……
孩子,媽媽已經寫不下去了,最後交代你一下,你哪怕再怎麼受苦,也還是不要與外公外婆他們相見的好,不要再把詛咒牽連到他們身上,這是你的先祖、你的爸爸對我的交代,外公外婆在舅舅的照顧下會很好的。
孩子,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媽媽是如何的愛你,你知不知道媽媽現在正在陰間和你爸爸你哥哥在一起,我們全身心地想着你愛着你啊!我的寶貝兒子。
祈願你幸福快樂!
媽媽文演泣筆。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一日夜。
這是媽媽臨終前兩個月寫的,那時龍鑌剛好七個月,兩個月後,媽媽就走了。
龍鑌看着媽媽的遺筆,竟然兩眼無淚,只是拿着遺書的手不停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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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個人站在資江邊上,驟然對天一聲大喊:“啊……!”
石偉和海濤遠遠地看着他。他們身後就是熊山。
資江水並不是很清澈,但比長江還是潔淨很多,偶爾一兩隻水鳥貼着江面飛掠而過,試圖從水中叼起什麼。
今天的天氣不是很熱,有些呈暗灰色的雲布在天空,似乎要下雨的樣子,河風也很清涼。
龍鑌脫掉衣褲,全身**,走進江中,奮臂划水,豹子也跟着遊了上來。
龍鑌游到對岸,又遊了回來,來回地遊着。
……
海濤得去女友鄔慶芬安徽老家,她父母要見見海濤,海濤乘坐火車走了。石偉一定要把豹子帶回長漢,他說他已經愛上了豹子,於是他和龍鑌就帶着小狗豹子坐上了山城到長漢的長途汽車,從山城到長漢得坐十多個小時的汽車,路是很好跑的,省級公路。
世界是霧裡的乾坤,十六年前我就已蒞臨,而今我那不可更改的過去已隨風遠去了,消失得沒有消失。
生命,我在樸素的風景中用瞬間銘刻着永恆,我對自己不曾灰心,儘管我至今還沒有成績。
我並沒有虔誠期盼,並沒有茫然祈禱,甚至我不屑向天地之主宰申請,頭顱就是頭顱,看着前方,只需看着前方,不用張望。
我的心跳是荒原的鐘聲,一擊一敲只鳴響在這片土地,一擊一敲了卻着塵緣。
荒原之鐘的歷史就是我經歷的塵緣。
龍鑌在自己的詩作本上劃下了這段話,就推開寢室門出圖書館了。
糟了,德老,也就是外公在前面!龍鑌心裡咯噔,騎着單車的身子不禁晃了一下。
德老已經看到他了,老人家正從前面慢踱過來,他很喜歡龍鑌,由來的一種親切感。
德老對他招招手,慈祥的道:“過來,過來。”
龍鑌只得停在德老面前,心情複雜的喊道:“德老,您好!”
“龍鑌,這麼長不見你?怎麼樣啊,小夥子?”德老充滿慈愛的看着他。
“ 哦,德老,學習緊了點比以前,您老身體還好吧?”龍鑌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用平靜的聲音道。
“還好還好!”德老顯然對龍鑌的問候挺在意的,笑呵呵的道:“兒子從美國回來了,把媳婦、孫子也帶回來了,幾年不見,孫子都有這麼高了!”說着還用手在自己的肩頭比畫一下。
外公啊,外公,我也是您的孫子啊!龍鑌強忍心中的吶喊,強笑着繼續問道:“您孫子多大了啊?”
“呵呵,十歲了,十歲了!四年前見他的時候才那麼子大……”德老又在自己的腰部比畫一下,““真快,一晃就這麼大了!”德老用老人獨有的自豪的驕傲的笑,遍佈老人斑的臉上寫滿了欣慰和滿足。
我也是您的孫子啊!我也這麼大了!外公!您的外孫就站在您的面前,和您說着話,卻不敢認您,甚至不敢去找您,只敢遠遠的躲在一旁悄悄的看您一眼,這些您知不知道啊!外公,您女兒女婿已經上了天堂,他們的兒子現在就站在您的面前,和您說着話啊……
龍鑌真怕自己和德老聊久了會情不自禁地叫出“外公”,他喃聲說道:“是啊,真快……”
德老要龍鑌來他家裡玩玩,順便也介紹龍鑌認識一下他的兒子孫子。這是老人奇怪的邀請,連老人自己也不知道緣由,爲什麼他想要龍鑌認識他的家人。
可龍鑌根本不敢答應,他記得祖輩和母親是如何對他囑咐的,他,不敢。他知道只要他父母的合影給這個老人一看,那麼他就可以擁抱住他夢寐以求的親情,就可以解脫這種渴望見到近在眼前的外公卻又不敢上前相認的痛苦。可是,這行嗎?先祖的囑咐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他不能與外公相認,只能把外公當作一個外人,否則就會給外公帶來可怕的禍端。
看着眼前的老人,他心如刀割,他外公就在他眼前和他說着話,可他卻只敢象一個學生一樣叫他德老,不能象一個外孫一樣,愛他,照顧他,叫他的外公。他和外公同在一所學校,他可以遙遙聽見外公在睡夢中衰老的呼吸,可以深切地感覺到這個老人思念那個離家出走女兒的濃濃憂愁,他和外公近在咫尺,卻又如此天涯。
這是誰的錯?
德老身體不是很好,兒子要他去美國長住,明天就要起程。這天中午德老打電話過來要龍鑌去他家。他很喜歡這個有些黑黑的大男孩,總感覺有一種他熟悉的東西在龍鑌身上,到底是什麼,德老又說不上來。
龍鑌滿心歡喜可又無比恐懼,好希望德老不要離開,卻又非常渴望德老離開,親情尚未開始卻又意味着此生的訣別,親情觸手可及卻又萬丈鴻溝。這一切是何等的無奈,是何等的無情。
龍鑌坐在圖書館裡,兩眼看着文字,文字依舊服服貼貼地趴在書頁上,這些文字也並沒有告訴他應該如何處理德老的邀請。他失約了。
第二天,龍鑌沒去上課,靜靜地藏身在德老所住的住宅樓下面,他不知道德老的班機,只能傻傻地大清早起來就盯着那個樓梯口,他想再見外公一面,卻不能讓外公知道。
德老和兒子媳婦孫子走下樓梯,他深情地望着熟悉的景物,熟悉的花草,熟悉的路,他很留戀這裡,這裡有他太多的記憶。
這個就是舅舅吧,這個可能就是舅媽,嗯,這個肯定就是小表弟了。
龍鑌遠遠地看着,遠遠地看着,看着他們乘坐的小車在引擎的飛速轉動下拋出淡淡的青煙,這淡淡的青煙被無處不在的風驅逐着,很快,陽光下就已經失去了這縷青煙的蹤跡。
每每在深夜回思先祖的遺言,龍鑌就會感到悲劇還是會繼續降臨到他頭上,他感到生命已經無比緊湊,他再也不能耽擱下去,他抓緊一切時間瘋狂地學習努力地打工賺錢,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