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禿禿的樹木就這麼耷拉在道路兩旁。
密林的可見度卻並沒有因爲樹葉的掉落而變高,那一排排的黑木立在遠處,依舊是看不清其背後到底有什麼。
漫長的隊伍正在小路上緩緩移動。
大家都很疲憊。
劉桃子走在隊伍的最中間,警惕的盯着遠處,山魈營的騎士們並不在周圍,皆是被當作斥候撒了出去,隨時掌握敵人的動向。
經歷了一場慘烈肉搏的步兵們,渾身都透露出疲憊與乏力。
可他們的精神頭卻還不錯,就隔着不遠,就有兩個士卒正低笑着,談論此戰的收穫,他們身上掛滿了包裹,明明都很疲憊,卻也不願意丟下。
這些都是他們的戰利品。
劉桃子並沒有派人統一收繳,而是任由這些人發揮老傳統,清理戰場。
他們打仗不太行,但是清理戰場十分優秀,打掃得是乾乾淨淨,史萬歲抱怨說:這些人恨不得將屍體上的蝨子都捏出來裝包裡。
行軍速度極爲緩慢,在肉搏戰之後,他們不可能再做到急行軍,若是自己強行下令,只怕他們半路就要跑光了。
可劉桃子也不在意,走走停停,充分的給士卒們休息的時間。
各類的糧食輜重也是不要命的下發,一天之內竟讓他們連着吃了兩次飯,而且都很豐盛。
這是作爲勝利者的獎賞。
尉破胡騎着一匹小馬,一顛一顛的跟在劉桃子的身邊,他整個人都往前傾斜,在馬背上彎着腰,臉上掛滿笑容,像是隻向主人獻媚的小狗。
“大將軍當真是天下無敵啊!”
“這些人在我手裡,十個都打不過一個陳兵,在您手裡,卻能一個打十個陳兵!”
“過去聽人說,軍隊英勇與否,全看主將,我還頗爲不信,今日算是相信了。”
“大將軍能帶着這麼一些人來打贏敵人,當真是,前無古人!”
“大將軍往後是一定能進廟受祀的.”
這一路上,尉破胡的嘴就沒有停下來過,哪怕劉桃子根本不理會他,他也要說。
尉破胡在戰前想過要逃走,只是因爲婁睿盯着他,不敢逃離,被迫應戰。
打完了才知道自己沒跑是多麼正確的決定。
揚州道的軍隊很多,在原先黃法氍進攻歷陽的時候,他們就召集了十餘萬大軍,浩浩蕩蕩的去討伐黃法氍以及吳明徹。
結果還沒碰到吳明徹,就先被黃法氍給打懵了。
好不容易逃回去,得知劉桃子擊敗了吳明徹,他們再次進攻,而後再次被擊破,各地的十五六萬大軍,最後就剩下這兩萬多潰兵,其餘兵跑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
要真從戰損上來看,齊人真是慘敗。
光是黃法氍,就已經消滅了超過六萬人的齊兵
而尉破胡就是最大的罪魁禍首了。
他本身又不像婁睿那般跟劉桃子有交情,他現在所怕的就是等戰事過去後自己會被抓起來問罪。
看着沉默不語的劉桃子,他正要再說些什麼,王琳卻縱馬前來,不悅的清了清嗓子。
尉破胡很識趣,笑着放慢了速度,讓王琳頂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王琳瞥了身後的尉破胡一眼,“大將軍竟還留着他。”
“此人無能,不配爲將,應當早些處置。”
劉桃子輕聲說道:“當初高綽以狗食人,這人還知道勸說幾句,盧潛要出兵,他也進行了勸阻,雖戰敗,卻收攏了潰兵,前來投奔,算是有些良心,回去之後,罷免即可,不必處死。”
王琳點點頭,“大將軍仁義。”
“不過,大將軍,我們真的就這麼撤走嗎?”
“淳于量跟徐度,他們可還在我們的身邊,我們若是走了,兩淮可就丟了。”
在擊敗了黃法氍之後,王琳認爲大將軍還會再次出兵,分別擊破徐度和淳于量,但是大將軍卻選擇了撤退,從戰場一路往北走。
“守不住了。”
“再打下去,就是能擊敗他們三個,我這山魈營也得跟着一同消失。”
“目前我麾下新軍還在操練,山魈營的作用極大。”
王琳皺起眉頭,長嘆了一聲,“可惜,還是沒能攔得住他們。”
“王公,我們當初爲何出兵?”
“是爲了防止他們奪下兩淮。”
“不,是爲了防止他們奪下整個河南地。”
“河水以南一直到兩淮,這中間只有河洛兵能勝得過陳人,其餘的郡縣兵,比揚州道的軍隊還要弱,哪裡能攔得住陳人?”
“況且國內大亂,各地割據,沒有統一的號令,若是我們不出兵,他們會沿着兩淮一路往上,奪取兩淮之地後,再拿徐,豫,兗,青等地,一舉拿下整個中原,隔着河水與我們對峙。”
“當下吳明徹死了,陳人損耗過半,眼看着要下雪入冬,陳人的後勤損耗更是巨大。”
“他們絕不敢再繼續往前。”
“而我們撤走了兩淮的許多官員,又帶走了不少的亡人,物資,在我們與敵人交戰的時候,祖珽可是一點都沒閒着。”
“海量的物資,人口囤積在光州。”
“等到明年的秋收後出兵,誰討伐誰,還真的不好說。”
王琳輕輕撫摸着鬍鬚。
“這倒也是,大將軍離開北方太久了,也不知那邊是否還安好。”
劉桃子忽看向了王琳,“王公,我有意將你留在光州,擔任光州開府將軍,在光州開設新軍府,操練水軍,操練步騎,往後用以討伐南人,不知您意下如何?”
王琳舔了舔嘴脣,笑着說道:“若是大將軍要我駐守光州,則要答應我一件事。”
“哦?王公請言。”
“請讓陸公來擔任光州刺史。”
劉桃子有些意外,“王公跟陸公有交情?”
“不曾有過交情,但是我在秦州,看到那麼多人願意爲他而戰,上下都懷念他的德操,跟着他離開的百姓足足有數萬人.若是我身邊有這樣的刺史來坐鎮,我有信心一年內就爲將軍打造出一支精銳的步騎,五年內爲將軍打造出一支可用的水軍。”
劉桃子平靜的回答道:“這我說了不算,陸公經歷了許多事,先前跟我說,戰事結束後,想回家養老,我也答應了他。”
“若是王公能說服他,我是不反對的。”
“好!”
就在王琳興致勃勃的想念着往後的事情時,遠處傳來了戰馬的嘶鳴聲,片刻之後,就看到一行騎士們從小路衝殺出來,爲首者正是史萬歲,史萬歲一路飛奔而來,也沒有人阻攔,他就這麼衝到了劉桃子的面前,臉色肅穆。
“大將軍,在神農郡往陽平官路上發現了淳于量的前頭部隊,大概有三千餘人,行軍速度很快,沒能抓住他們的斥候。”
王琳冷笑了起來,“看來這廝是不太甘心啊,還想要留住我們?”
“不會的,他麾下都是步兵,斥候又弱。”
劉桃子搖着頭,“我想他只是想確保我們是真的撤走了,而不是要找個地方休整,回頭再幹他們一次。”
史萬歲愣了會,方纔問道:“那我們就幹他一次?”
“哦?爲何啊?”
“讓他覺得我們只是去休整了,還要回頭幹他們啊,這麼一來,哪怕見不到我們,他們也不敢迅速撤兵,只能繼續拖延,他們拖的越久,損耗就越大以後打起來阻力就越少。”
史萬歲一臉認真的進行分析。
王琳再次撫摸着下巴,“大將軍,不如將這小子也一併留在光州好了!”
“你領着自己的人,去試試手吧,勿要硬拼,只要擊退了就好。”
史萬歲大笑,“主公放心吧!”
“我去去就回!!”
“駕!”
跟劉桃子他們所走的小路不同,陳人走的是平坦的官道。
其中只有少數人騎着駿馬,其餘都是步兵。
他們就這麼在官路上快速前進,盯着遠處的動靜。
因爲斥候方面的不便,導致三軍合力的戰術並不成功,黃法氍太早被擊破,而其餘兩支大軍氣喘吁吁的狂奔而來,已經沒有體力敢去跟剛剛獲勝的敵人再來一場。
好在,敵人的撤離速度並不快相當緩慢,他們這才能以步兵來緊隨其後。
這些人大多都是精銳,前進速度並不慢,死死咬住遠處的敵人,在斥候不利的情況下,都沒有跟丟目標,保持着與身後大軍的聯繫。
就在他們走過一片緩坡的時候,爲首者猛地伸出手來。
“後退!!”
“變陣!!”
大軍當即停下來,開始在緩坡前列陣,一排排的盾牌出現在了緩坡之前。
這處緩坡,實在是太便於騎兵的衝鋒了。
而騎兵是齊人的強項,遇到這樣的地形,必須要保持足夠的警惕。
在他們列陣之後不久,一支騎兵就緩緩從緩坡的盡頭冒出頭來。
果然,他們沒有繼續前進,在此處列陣是正確的,若是在上坡的時候遇到騎兵,那什麼陣型都不管用了,直接迎面被摧毀,毫無抵抗之力。
史萬歲有些失望的看着遠處的陳兵。
他這次就帶了三百多人的騎兵,本來是找到了一處極佳的緩坡,想着敵人上坡的時候給他們來個狠的,將他們全部幹掉。
沒想到,敵將也並不是無能之輩,遇到緩坡就開始後退列陣。
史萬歲手持馬槊,領着衆人緩緩逼近。
陳兵也是把持着陣型,一點點的後退。
在後退的過程中,他們的陣型都沒有出現混亂,史萬歲看着敵人的情況,便也放緩了速度。
他正要說些什麼。
“砰~~”
就聽到一聲巨響,史萬歲猛地低頭,頭上的胄竟是直接被射飛,整個人披頭散髮,險些摔下馬,左右的騎士急忙舉起盾牌,擋在他的面前。
史萬歲大口喘着氣就差那麼一刻,但凡那箭矢再低一點點他就要被射穿了腦門。
有血液從頭頂緩緩留下,史萬歲後背發涼。
這些時日裡,他多次擊敗敵人,心裡對這些陳人不屑一顧,甚是輕視,這一箭,迅速讓他清醒了過來。
他望着遠處的敵人,舉起了手裡的馬槊。
“暗箭傷人的江東鼠輩!!!”
“山魈營先鋒史萬歲在此!!誰敢與我一戰?!”
史萬歲用盡了力氣,那聲音猶如驚雷,連戰馬都被嚇到了。
“北胡小兒!!!”
“陳將蕭摩訶在此!!!”
“安敢放肆?!”
就聽到敵陣之中同樣傳出一聲暴呵,一個魁梧大漢騎着一頭同樣巨大的戰馬,衝殺而出。
那人的臉上包着厚厚的布帛,渾身多處都是如此,顯然是受過傷的,而史萬歲這裡,臉上滿是血,胳膊上同樣是被包裹住,也是有傷。
蕭摩訶在掉落城牆之後,被吳明徹送回去修養,而在淳于量決定北伐的時候,他堵在淳于量的門口,要求一同出征,爲了表示自己身體無礙,他在淳于量面前拉開了強弓,射中了柵欄外的小旗。
淳于量考慮到北胡多兇悍,自己部下沒有如此勇將,這才帶上了他,以他爲先鋒,繼續爲自己作戰。
方纔那一箭,就是蕭摩訶所射的,若不是受了傷,這一箭就能送史萬歲回家!
此刻,他手持長矛,怒嚎着衝向了緩坡。
史萬歲喝令左右讓開,掄起了巨大的馬槊,怒喝着衝向了對方。
兩人的速度極快,戰馬幾乎飛了起來,兩人同時舉起了武器,蕭摩訶雙手持矛,矛頭往上,做出要挑落敵人的姿勢,而史萬歲的馬槊要放得更低一些,尖頭對準了蕭摩訶的軀體,要將他貫穿。
兩匹戰馬閃電般的觸碰到一起,整個時間似乎都緩慢了下來,蕭摩訶怒目圓整,心裡滿是不甘!!
他不甘心就那麼被一個小人所害,弄得自己毫無建樹,還成了衆人的笑柄!
而史萬歲同樣很憤怒,他還是頭次感受到死亡所帶來的恐怖。
“嘭~~~”
武器重重的砸在了一起,戰馬的慣性讓兩人險些飛了出去。
兩人彼此擦肩而過,而後又同時停下來,面向對方。
史萬歲的手緩緩發抖,不是因爲懼怕,就是用力過度,麻了。
蕭摩訶的身上則是又冒出血來,他的傷口似是還不曾痊癒。
兩人面向對峙。
寒風吹過,落葉飛起。
這是個少年英雄,劍眉星目,英俊高大,勇猛兇悍,敏捷如飛!
胯下一匹異域血紅寶馬,腳踏黑馬靴,披魚鱗甲,玄色腰帶,虎頭護肩,長髮隨風飄動,手持重馬槊,血跡斑斑!
那是個沙場悍將,虎背熊腰,大目剛須,力大無比,健壯如牛!
胯下一匹白斑高頭大馬,腳踏翹頭履,披裲襠鎧,黑披風,戴鑄鐵盔,半蒙臉,手中長矛,寒光閃爍!
下一刻,兩人再次迎面衝鋒而去。
只看緩坡之上猛生狂風,只聽得武器碰撞,戰馬嘶鳴,兩人再過一回,而後掉頭,再次衝鋒。
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衆人只看到寒光閃爍,喊殺聲起,戰馬嘶鳴,兩人恍若一陣風,來了數個回合,而後開始並肩而行,互相劈殺!!
兩軍皆是列好陣型,看着兩位虎將死鬥。
蕭摩訶的長矛凌冽,不斷劈開史萬歲的馬槊,朝着他的軀體鑽去史萬歲敏捷,在馬背上靈活的躲開蕭摩訶的刺擊,手中馬槊不斷的改變角度,多個角度進行劈砍!
兩人就這麼一路廝殺,在兩軍陣前來回的衝鋒。
史萬歲再次砍向蕭摩訶的腹部,蕭摩訶忽丟了手裡的長矛,一把抓住了史萬歲的馬槊,他死死瞪着史萬歲,眼裡閃過一絲喜色,下一刻,他猛地用力,史萬歲竟被他直接舉起來,史萬歲收起雙腿,飛起一腳,正踹中蕭摩訶的胸口。
兩人一同從馬背上摔下去,滾落在地上。
蕭摩訶拔出了佩劍,史萬歲拔出了腰刀,兩人再次上前廝殺。
短兵交接,兩人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動作也是越來越激烈。
終於,兩人的刀劍都已經佈滿了缺口,兩人又同時丟掉了短兵,開始肉搏。
蕭摩訶力大無窮,努力想要抱住史萬歲,而史萬歲身形敏捷,出招迅速。
“將軍!!”
幾個山魈營的士卒衝上前,手持大盾,他們帶來了戰馬。
史萬歲大口呼吸着,看了對面的蕭摩訶一眼,迅速跟着那些人上馬。
而陳兵也出了幾個刀盾手,護在蕭摩訶面前。
兩人就這麼離開了距離,史萬歲上了緩坡,再次看向了對方的那個魁梧悍將。
“你且等着!!!”
說完,他領兵迅速回撤。
蕭摩訶卻不在意,他揮了揮自己的肩膀,“若是我不曾受傷,就這般小兒,我單手就拿下他了。”
他看向了左右,“敵人派人反擊,或許並沒有要撤離的想法!速速告知將軍!!”
“唯!!”
當史萬歲披散着頭髮,滿臉是血的追上了前頭的大軍時,王琳都被嚇了一跳。
“這是怎麼了?”
“無礙,遇到了一個悍將,換做蕭.墨盒?跟他打了一場,未能取勝。”
“蕭摩訶?”
王琳很是驚愕,“那廝號稱陳國第一猛將,打遍陳人無敵手,你這點年紀,居然能活着回來??”
史萬歲遲疑了下,“他看起來受了傷,傷的比我重許多許多,不然,或許真要被他所擒。”
劉桃子瞥了眼他。
“無礙。”
“蕭摩訶十九歲便成名了,廝殺了十餘年,正值壯年,你還有很多時日,勿要輕視任何人,回去後好好養傷,堅持鍛鍊,往後再與他過招。”
王琳笑了起來。
“這年紀就能與蕭摩訶廝殺,再過上十年,只怕萬歲就要成爲北國第一猛將了,再無敵手。”
“哦,對了,大將軍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