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川。
高浟領着羣臣們趕來,卻並沒能見到劉桃子。
前來迎接他們的人是路去病,田子禮,崔剛等羣臣。
田子禮看着面前那位戎裝打扮,溫良如玉的宗室王,不知爲何,心裡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路去病反正是開心壞了,這廝一點都沒有作爲衛將軍府頭號重臣的覺悟,拉着高浟的手便是說個沒完沒了,神色激動,恍如遇到了偶像。
倒也沒錯,廟堂裡這些名臣,一直都是路去病所仰慕尊崇的對象。
而這次,能臣名臣來了好多好多。
路去病選擇了其中自己最喜歡的那位,熱情的拉着他往城內走,“得知大王要來,屬下是翹首以盼,只想要早些見到大王。”
“大王能前來邊塞,是整個北地之福!”
“大王有所不知啊,這北地有很好的吏,就是缺一個像大王這般的重臣來統籌大局。”
陽休之跟在他們的身後,聽着路去病的話,臉色不斷的變幻着。
大家都在找自己認識的人來招呼。
例如崔剛,就找上了自家親戚,崔達孥。
崔達孥同樣出身博陵崔氏,乃是三房出身。
他的父親,便是赫赫有名的大齊名臣崔暹,崔暹號稱鐵面御史,他的一生,一點都不像是北齊官員,他爲人剛烈,正直,嚴格執法,廉潔自愛,整頓吏治,爲天下人所敬佩。
後來權貴們誣陷,讓他被流放,即便後來高洋意識到了不對,將他再次召回,可人卻已經不太行了,在天保十年病逝在家中。
崔達孥自幼得到父親的教誨,崔暹對他格外寵愛,又有很高的期待。
他在年幼時表現出了極強的才能,寫的很好的文章,制文,也受到很多人的喜愛。
可如今,崔達孥看起來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整個人都恍惚,崔剛連着說了許多話,他才緩緩的回上一句。
看着祖兄如此模樣,崔剛長嘆了一聲。
可惜了。
他過去不是這樣的。
在文宣皇帝時期,崔達孥遭受了極大的打擊。
高洋看他有才能,就將高澄的女兒嫁給了他,後來公主回家,高洋跟她詢問家裡的情況,公主說大家都對我很好,只有婆婆不喜歡我。
而後,高洋就將崔達孥的母親召到皇宮,虐殺之後將屍體丟進漳河。
從那之後,崔達孥就彷彿變了個人似的,整日渾渾噩噩,很少言語。
崔剛拉着他的手,認真的說道:“我知道兄長的心事,只是,當初太常公對你抱有很高的期待,豈能如此度日呢?”
崔達孥輕輕點頭,沒有說話。
他原先在中書負責寫寫詔令之類的,這些年裡都沒有再用心學習其他方面的內容,絕對是浪費了天賦,浪費了太常公對他投入的心血。
崔剛爲他感到不值,卻又不能訓斥或輕視他。
魏收是最忙的,因爲到來的衆人裡,他的朋友是最多的,不是跟着他修過齊律的,就是跟着他搞過新政的。
氣氛很是熱鬧。
路去病領着高浟走在最前頭,也不忘記給他解釋,“我家桃大王是回不來了,本來是要趕回來迎接你們的,只是僞周的楊忠聚集軍隊,準備出兵奪回永豐等地,大王不敢輕易回來,幾個將軍都已經領兵前往永豐去協助大王了,只要戰事一結束,大王就會來見您。”
趁着路去病去跟胡長粲攀談的時候,陽休之走上前來,對高浟低聲說道:“大王,我們遠道而來,與將軍府有爭權的嫌疑,請大王勿要輕視,對方的話,未必就不是在試探,若是進了官署,讓您坐在上位,請您一定要拒絕幾次,勿要表露出要執掌大權的想法。”
陽休之是老臣,也是名臣之一。
按理來說,怎麼也不該將他趕走的,奈何,這位向來管不住嘴。
先前楊愔被殺,趙彥深接替他的位置,陽休之竟公開對別人說:將涉千里,殺騏驎而策蹇驢,可悲之甚也。
後來胡長仁上位,跟趙彥深一同執政朝政,陽休之又評價道:驢鳴狗吠,聒耳而已。
然後就沒然後了,他來邊塞了。
聽到他的話,高浟沒有認同也沒有反對。
陽休之經歷的很多,不會輕易相信別人,怕被這些人給坑了。
別人不說,那個祖珽他是認識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可謂是百毒俱全的一個玩意。
武川經歷了幾次擴建,可跟鄴城卻無法比較。
官署倒是還不錯。
衆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平日裡開朝議的大堂,路去病拉着高浟的手,指着遠處說道:“那上位乃是我家大王的座位,您可以坐在一旁。”
跟在身後的陽休之一頓,這麼直接的嗎??
“好。”
高浟點點頭。
陽休之更懵了,你也是??
北道大行臺出現在邊塞,這裡存在着一個誰主誰從的問題,當然,大家心裡也都清楚,此處乃是劉桃子的地盤,別說是高浟領着他們前來,就是皇帝將這裡當首都搬過來,只怕也沒有任何的可能,肯定還是以劉桃子爲主。
但是彭城王這個人吧,畢竟又不是個尋常的大臣,他爲人剛烈,三臺大臣們也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們最怕的就是彭城王鐵了心的要與劉桃子一較高低,若是這樣,那他們的處境就會變得相當糟糕。
可看眼下的局勢,似乎彭城王一改平日裡的模樣,不坐主位,就表明了他的態度,他是願意向劉桃子低頭的。
又或許,只是因爲此處乃是衛將軍府而不是大行臺?
路去病是個較爲直接的人,說話雖然多,卻不喜歡繞,而高浟同樣如此,沒什麼好爭的。
高浟坐下來之後,衆人彼此張望,卻都不敢入座。
看似是座位,可其中代表的東西卻是許多。
誰在前,誰在後,誰在左,誰在右?
祖珽笑呵呵的走出來,“諸位遠道而來,怎麼都站着啊?”
“來,魏公,您與陽公先入座。”
祖珽拉着魏收與陽休之,讓他們緊挨着坐在左側,而又看向了元修伯跟封述,“二位來坐在此處。”
隨後是唐邕跟胡長粲。
祖珽開始一一安排座位,每次都是叫上兩個人,都是按着一個本土派與一個外來派的規格進行安排,以年紀資歷爲先,一一坐下。
而左右也沒有什麼區別,不是按着將軍府與行臺分別來坐,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只是這麼坐下來,衆人心裡都大概有了數。
安排好了老臣祖珽開始安排那些年輕的大臣們入座,路去病則是被他安排到了高浟的身邊,直接挨着高浟入座。
至於他本人,竟是坐在了很靠後的位置上。
這麼一番安排下來,便是有幾個覺得自己坐的太靠後的人,也不敢表現出不滿了,人祖珽都坐在後頭了,這還說什麼呢?
衆人入座整個官署內滿滿當當,這百餘人終於將將軍府給填滿了。
路去病笑着說道:“自從官署擴建之後,這裡還從未如此滿過。”
田子禮此刻也是充分發揮自己向來擅長的交際能力,他不坐在位置上,卻是主動站起身,安排小吏爲衆人準備茶水,有年紀太大的,就給準備軟些的枕。
高浟看着衆人,開口說道:“諸位既然都到齊了,那就先商談幾件重要的事情吧。”
“廟堂此番設立北道大行臺,極爲匆忙無論是地點的委任還是官員的任命,我都覺得不妥。”
“首先就是這地點,行臺不該設在武川。”
這話一出,羣臣皆驚。
武川派的官員們,此刻紛紛皺起眉頭。
什麼意思?
想分家?
路去病率先問道:“有何不妥?”
高浟認真的說道:“北道大行臺,即是治理整個北方,武川實在太偏僻,若是要通過武川來治理定,冀等地,恐會耽誤大事。”
“我認爲,平城目前是最爲妥當的。”
“當下衛將軍正在強攻僞周,開疆擴土,若是在肆,定等地區,則距離僞周太遠,若是往後得周之土,不好治理,若是在燕,幽,亦然。”
“而平城無論是往周,還是往燕,幽,或下定,冀,我認爲都是最妥當的。”
路去病輕輕點頭,其實早在剛剛設立衛將軍府的時候,就有提起過,理當在平城設府。
武川還是太偏僻,儘管是衛將軍的發家之地,卻不適合作爲一個割據政權的政治核心城市。
高浟這番話,說的倒也有些道理。
高浟又繼續說道:“第二個,就是當下行臺與衛將軍府的職權有些衝突了。”
陽休之臉色一黑,略微低下頭來。
果然,這還是自己所熟悉的那個彭城王。
他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元老們臉上已經沒有什麼笑容了,皆看向高浟的方向,沉默不語。
即便是路去病,此刻也有些愕然,剛進來就說這個,是不是不太妥當?
高浟就好像是完全沒有看到衆人的臉色變化,他繼續說道:“我聽聞衛將軍府下有四臺,與行臺的職責幾乎是一樣的,既然如此,往後治理的時候,定然會出現偏差和不和,故而,我認爲,衛將軍府可以取締,併入行臺之中,往後就由行臺來完全進行治理。”
“呵呵呵”
田子禮笑了起來,他緩緩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看向了彭城王。
“大王想的真周到,這剛來,就打算將我們全部罷免了。”
“我看,乾脆這恆朔刺史也給取締了,平城王府也給取締了,邊兵,新軍,都一併取締.”
大堂之內靜悄悄的,祖珽撫摸着鬍鬚,臉上微微帶着笑容,完全不在意此時的劍拔弩張。
高浟看向田子禮,“那倒是不必。”
他再次看向了衆人,“第三點,就是我所說的,任命不合理。”
“廟堂竟委任我這樣不堪的人來擔任北道大行臺尚書令,不妥,極爲不妥。”
“我有什麼才能能承擔這般重任呢?”
“我覺得,改由平城王劉桃子來擔任北道大行臺尚書令,這上下的官員委任,就由他來進行冊封。”
“啊??”
路去病一臉茫然。
就是做好了頂撞對方準備的田子禮,此刻也有些懵。
本土派這邊,田子禮是執意要自家人控制行臺的,在高浟還在路上的時候,他就多次聯絡好友們,大家都認爲,若是高浟執意跟他們過不去,那就用他們一貫的作風,架空他,安排自己的人來接管行臺。
當下這又是什麼情況。
看着再次變得靜悄悄的大堂,高浟點點頭,“大家沒有異議就好。”
胡長粲忽開口駁斥道:“大王,您的官職乃是廟堂所冊封,斷然沒有讓給他人的道理。”
高浟緩緩說道:“我的任命並非是陛下詔令,而是胡長仁所下達的朝令。”
“胡長仁以尚書令的身份下達命令,那我這個尚書令自然也能下令,有何不妥?”
胡長粲想了想,他竟無言以對!!
高浟繼續說道:“二府合併之後,最好能一同前往平城,以平城爲核心,具體的官員任命,我這幾天跟祖公聊了許多,我準備先發給平城王,等到他答應之後再落實。”
高浟清了清嗓子,“關於行臺和將軍府的事情,便說這麼多,接下來,我們便商談一些重要的事情。”
“北方從天保六年開始缺糧,一直到如今,都處於缺糧的處境之中,而我們又要養兵糧食乃是重中之重。”
“接下來的時日,其餘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唯農桑是首位,這兩年氣候好轉,邊塞有許多地方都變得有利與農桑,來時我查看了各地的情況,發現邊塞的糧價很不平衡,糧價關係重大”
高浟這個狂人,甚至都不給衆人彼此熟絡休息的機會,直接開口就說起了重要的事情。
衆人也只好先放下其他心思,順着他的思路來想。
高浟曾經有過無數的想法,只可惜,在泥潭之中,他的想法就只能是想法。
高浟在剛剛結束地方任期回到廟堂的時候就提議要平均糧價,因爲他發現各地有不當人的東西在炒糧價,通過壟斷囤積,控制市場和商賈來積累龐大的資產,同時使得無數農民破產。
如今,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地方,可以放心大膽的說出自己的想法,不怕執行不下去。
崔剛與田子禮結伴走出官署,官署內格外的喧鬧,官員們三三倆倆的聚在一起談話。
路去病和祖珽拉着幾個大臣說的沒完沒了。
官署內外,都很是熱鬧。
崔剛看向了裡頭那熱鬧的場景,忽笑了起來。
“我沒想到,彭城王這樣的人竟會做出這般大膽的行爲,主動讓位,這太不像是他平日裡的爲人了。”
田子禮輕輕點頭。
“應該是累了吧,不想再搞什麼爭權,只想安心做點事。”
“若是以兄長爲尚書令,那大家還都願意歸附行臺。”
“怎麼樣,田兄,我可聽人說要以你來擔任御史中丞啊,那你可就跟兄長同列啦,三品大臣啊!”
“呵,你聽路公說的吧,真的是什麼話都敢說,我要是能當御史中丞,那他是不是要當司徒啊?”
崔剛哈哈大笑。
“做什麼都無礙,能爲兄長掃清障礙就好。”
田子禮幽幽的說道。
崔剛趕忙推了他一把,“在這裡可沒有兄長的障礙,阻礙兄長的都在南邊呢!”
“我知道。”
“不過,南邊那些人,估計也成不了障礙了。”
“哦?”
“楊忠開始出動,那接下來就是宇文護了,此番宇文護領着二十多萬大軍,麾下名將無數,而以廟堂當下的水平,我覺得他們可能真的擋不住。”
“擋不住?”
“段韶是很能打,可週人裡也有能媲美他的將軍啊況且,朝中還有胡長仁這樣的東西在。”
崔剛皺起眉頭,“若是鄴城失守,周人得手,那對我們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故而要做好準備啊。”
兩人說起接下來的戰事,皆是憂心忡忡。
“哈哈哈~~”
伴隨着豪爽的笑聲,褚兼得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他手裡拿着文書,捲起來,藏進了袖裡。
“褚公,何時開始效仿祖公的爲人了?”
田子禮開口問道,褚兼得瞪了他一眼,“胡說什麼,這是我自己的,方纔讓彭城王,陽休之等幾個人幫我提了名。”
“往後天下太平,我就要去開個醫館,將這些人的題字都給掛上去,那生意該多好啊。”
“伱直接找主公題名吧,他的字掛上去,應該是最有效的吧?”
“往後再說!”
褚兼得拉着他們兩人往外走了幾步,“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們二人談一談。”
他拉着兩人走遠了些,又看了看周圍,神神秘秘的。
“二位,主公的家事,我們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二啊?”
“哦?”
“主公不是與斛律將軍的女兒有婚約嘛?”
“說的就是這個啊,主公這年紀,尚且沒有子嗣,不妥,不妥啊,主公有了子嗣,這些外來的纔不會生有異心。”
田子禮有些驚愕,“主公還很年輕啊,現在就考慮這些??”
“嘿,主公這個性格,若是沒有人說,他就絕對不會考慮家事,咱幾個跟隨主公最久,這樣的事情,別人不敢考慮,我們得去想辦法啊。”
“這怎麼想辦法??我們還能逼迫主公不成??”
“我看,還是順其自然”
“一羣不中用的東西,還是得老夫來想辦法”
褚兼得放開了他們的手,嘴裡嘟囔着什麼,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