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封衛將軍劉桃子爲平城王。”
在詔令被送出去之後,胡長仁方纔派人去告知了高睿和高浟一聲。
高浟那邊依舊是沒有什麼反應的。
他如今忙的滿頭大汗,青徐的災情讓他根本抽不出半點思緒放在其他事情上。
不過,高睿這裡就不同了,在得知胡長仁越過自己下達詔令,冊封了劉桃子爲王之後,高睿勃然大怒,而他第一個所尋找的人,便是那清河王高勱。
高勱昨日的酒勁尚且沒有過去,就得知高睿到來的消息。
高勱迅速洗了臉,讓自己清醒了許多,這纔出去迎接。
當他走出內屋的時候,高睿黑着臉,在許多甲士的簇擁下,等着他。
“拜見趙郡王!”
高勱率先行禮拜見。
“堂堂諸侯王,何以做的這般事?!”
“外將勾結朝臣,爲自己謀取權益,你這個大齊宗王,豈能爲虎作倀?”
高睿一開口便是訓斥。
高勱完全不明白高睿在說什麼,天使帶着詔令直接飛奔前往邊塞,爲了儘快完成,胡長仁都跳過了高勱這一步。
儘管不知道高睿在說什麼,可高勱心裡卻格外憤怒,因爲‘外將勾結朝臣’,‘爲虎作倀’他還是能聽明白的。
他當即收起了方纔的恭敬,板着臉回答道:“勾結外將,這不是右丞相正在做的事情嗎?我聽聞您派人聯絡平原王段韶,讓他派遣三千騎兵駐紮在臨漳附近,您堂堂大齊宗王,何以做出這般事來?!”
高睿不可思議的看着高勱。
“你可是大齊宗室啊.”
“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大齊宗室?宗室又如何?”
說起這件事,高勱的眼裡便不由得生出了怒火,他咬牙切齒的說道;“當初我的父親還活着的時候,拼死爲高王而戰,經數百戰,戰功赫赫,威名遠揚,可文宣皇帝只是因爲一些荒唐的理由就派高歸彥毒殺了他!”
“後來將我叫到他身邊,時而恐嚇,時而辱罵,時而寵愛,反覆無常,我只能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話說錯了,便跟父親一樣的下場!”
“那時,怎麼沒有人說我家是宗室,爲我家挺身而出的?高歸彥毒殺我父親之後,殘害我家親戚,虐殺取樂的時候,怎麼不說我家也是宗室?”
“況且,誰說宗室便不能去輔佐外將的?我家衛將軍出身卑微,乃是軍奴之子,可他所擁有的胸懷,是所有宗室都不能媲美的,他不因我是宗室而排斥疏遠,所有重要的會議,都由我來提筆記錄!”
“他能寬容的對待他人,有人酒後失言,他就等到對方酒醒之後再訓斥,有人犯下過錯,他秉公處置,不因爲親信而赦免,不因爲新歸而排斥!”
高勱越說越是激動。
他乾脆直接指着面前的高睿,大聲罵道:“你們這些宗室,如今到底在做什麼呢?!” www ●тт kдn ●c ○
“我家衛將軍在邊塞推行新科,廣開學室,鼓勵農桑,治下沃野千里,百姓逐漸富裕,吏治清明,將士悍勇,短短几年,邊塞換了模樣,上下皆稱其德!”
“當今邊塞良田無數,百姓們有所依,賢士有用武之地,四萬新軍操練完成,往北抵禦突厥,往東攻破契丹,往西陣斬周將,可你們在做什麼?!”
“皇帝登基都要有一年了,此番回來,爾等還是在勾心鬥角,還是在結黨營私,還是在使陰謀,內鬥殺人.毫無起色,毫無變化,比起以前更加的糟糕!!”
“我真的不明白,衛將軍這般英雄,怎麼會與你們這樣的人生於一片天空之下!!”
高睿臉色通紅,嘴角顫抖着,幾次想要出口打斷對方。
可一直等到高勱說完,他都沒能打斷對方。
“胡長仁要封你家衛將軍爲王,這件事,伱知情否?”
高勱一愣,“現在知道了。”
“我希望你能即刻回去告知衛將軍,讓他拒絕。”
“拒絕?爲何?”
“胡長仁別有用心,我相信衛將軍這樣的人,應該是不屑於跟胡長仁這類人去勾結的,胡長仁這是扯虎皮來嚇唬其餘衆人,可還真的很管用,許多大臣都覺得胡長仁已經跟劉將軍聯手了,懼怕他的權勢,紛紛歸順於他,若是衛將軍接受了詔令,那廟堂之內,便是由胡長仁這樣的小人來專權了。”
“衛將軍若是心懷社稷,就勿要爲了區區虛名而使小人上位。”
“胡長仁若是上來了,真不知會有多少人遭受毒手,會被他所迫害,地方上又不知要死傷多少百姓?”
高勱輕笑了起來,他緩緩搖着頭,斜着看向高睿。
“當下胡長仁沒有上位,地方的百姓就過的很好嗎?”
“現在也不好,可若是等到他上去了,會更差。”
“不。”
高勱的回答簡單直接。
他認真的說道:“在我看來,你們這些事情,猶如頑童嬉鬧,毫無用處。”
“這個王爵對我家衛將軍有利,封了王,他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影響更大,有利無害。”
“你也休要想通過什麼仁義道德,百姓受苦之類的理由來逼迫我家衛將軍。”
“我家將軍不吃這一套,我家將軍要做的大事,便不在乎什麼虛名。”
“你就當他是個貪圖功名,無視百姓社稷,毫無德操的小人吧!”
“畢竟,他是個軍奴之子,並非是吾等這般堂堂大齊宗王!”
“請回!”
高勱一揮衣袖,衣袖獵獵作響,明明還很年輕,整個人卻帶着一股強悍的氣勢,甚至一度壓過了面前的高睿,他轉身就走,從武川前來的騎士們走上前來,擋在了入口,與高睿所帶來的甲士們對峙。
高睿茫然的看着他走開,只是愣在原地,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天色已經漆黑。
高睿坐在內屋之中,高勱的話一次次在他腦海裡響起,他卻是愈發的沮喪。
他也不想去做‘頑童嬉戲’,他也想要去做點大事。
當初在邊塞的時候,他就做的很好,治理得當,使人稱能。
可到了廟堂之中,他卻變得束手束腳,幾乎什麼都做不了,詔令不通。
他今日所提拔的人,明日就被別人給罷免,他今日所罷免的人,明日又被人所提拔。
鄴城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泥潭,困住了所有人,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邁不開步伐。
忽有人輕輕叩響了門。
高睿看向了門外。
“進來吧。”
下一刻,高鄭氏低頭走了進來,手持盤,放了幾個小碗,她走到了丈夫的身邊,將東西一一放在高睿面前。
“良人,吃些東西再忙吧.”
高睿的神色終於緩和了些,低着頭開始吃了起來,高鄭氏沒有急着離開,只是坐在了他的身邊,溫柔的看着他。
“良人今日一天都不曾外出,可是出了什麼要緊事?”
“只是被人罵了一頓,當時沒能罵回來,心裡不甚爽快,就不想出門”
高鄭氏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聽他們說是去見清河王,良人怎麼連個十來歲的娃娃都罵不過呢?”
“當時沒反應過來,現在想起來,當真是難以入眠啊。”
夫妻兩人輕笑了起來。
看着丈夫眼裡的疲憊,高鄭氏的笑容緩緩凝固,她很是認真的說道:“良人該休息些時日的”
“唔”
高睿點點頭,沒有說話。
高鄭氏沉默了下,又笑着說道:“今日整信說想去前院看看,我就讓長茲他們去扶着,整信走了好幾步呢.”
“還是別讓他走太多,上次硬撐着讓他走那麼遠,疼了好幾天。”
“我知道。”
“那次他只是走了六七步,便走不動了,這次,他連着走了幾十步呢,這樣下去,說不定往後就能痊癒了,就可以正常走路了。”
高鄭氏輕聲說着。
高睿的嘴脣再次抖動了片刻。
“我聽聞,顯州有許多名醫,要不,你帶着孩子去那邊看看?”
高鄭氏一驚,猛地看向了高睿,“良人意欲何爲?!”
“社稷危難,三臺之中,皆是惡毒小人,無能之輩,由這些人把持廟堂,無論誰上位,都不能改變什麼.除非先誅殺了這些小人。”
“我前不久所罷免的官員,胡長仁又重新錄用,還許以他們高位。”
“我派人去徹查婁睿等人走私的事情,所派出去的人,也沒有一個能活着回來稟告的。”
“僞周即將出兵,而朝野上下,皆是這麼一羣小人,我先前上奏,想讓段韶前往河洛等地佈防,他們卻覺得我是要聯合段韶清理朝中奸賊,用盡了辦法來阻撓。”
“他們如今安排在諸多前線的官員和將領,就沒有一個人是能信任的。”“那些官員們膽怯如雞,只要看到周人的士卒,他們就一定會投降,而他們所信任的將領們,大多都是因爲父祖的緣故而成名,本身並沒有什麼才能,絕對不會是周人的對手。”
“還有四五個月,便要與周人開戰,我等不了以如今的局勢,周人若是強攻,只怕沿路紛紛歸順,不費什麼力氣,就能圍住金墉洛地,隨後分兵往腹心,也不會遇到什麼阻撓.若是他們殺到鄴城外,城內這些狗賊不是領着皇帝逃走,就是會勸說他投降。”
高鄭氏上前,拉住了高睿的手,她的聲音都在顫抖。
“夫君,我聽不懂天下大事。”
“可這大齊天下,便找不出其他能做事的人了嗎?”
“我滿月時失父,神武皇帝將我接到皇宮裡,親自撫養,我九歲那年失去母親,神武皇帝幫着我料理後事,勸慰開導。”
“神武皇帝駕崩之後,文襄皇帝見我孤,又安排我成了家。”
“文宣皇帝開國,不在意我年少,對我委以重任,多次提拔,讓我在弱冠的年齡就出任大都督,名列三公。”
“孝昭皇帝,太上皇,也對我不薄,以禮相待。”
“我受大齊幾代皇帝的恩德,在社稷危難的時候卻不能報答,那與畜生有什麼區別?”
高鄭氏只是默默落淚。
高睿撫摸了下她的手,張開了嘴,卻沒能說出話來。
鄴城,趙府。
府內靜悄悄的,無人走動。
直到內屋附近,才能聽到些響動。
內屋裡,趙彥深坐在一旁,還是熟悉的人畜無害的表情,看向了坐在上位的高睿。
大堂內外,藏着許多的武士。
“司徒公,今日若是能成事,你便是我大齊第一臣。”
聽到高睿的話,趙彥深只是低着頭,默默不語。
高睿在城內沒有士卒,只有那些隨行的護衛,而想要通過這些人來除掉胡長仁等國賊,着實不太容易。
因此,高睿就來到了趙彥深府上。
趙彥深作爲廟堂老臣,數十年裡沒有任何的惡評,好友遍佈各地,可謂是不可多得的好人緣,好賢臣。
無論是高睿這些宗室,還是胡,婁這樣的外戚,甚至是和士開這樣的小人,都跟他關係不錯。
正因爲如此,高睿需要他來幫忙。
高睿繼續說起了自己的安排。
趙彥深長嘆了一聲,“大王爲何要這麼做呢?”
“同朝爲臣,理當互相提攜,彼此諒解,上下一心.豈能有殘害彼此的念頭?”
“司徒公乃是朝中老人,食君王俸祿多年,也該知道當下的情況,社稷到了當下的地步,難道還能什麼都不做嗎?”
“還望司徒公能全力相助。”
趙彥深明日在府中過壽,因爲他交友廣泛,許多人都會前來慶賀,其中自然就包括了胡長仁,高元海等人。
高睿想要利用這個機會,在趙府內設下埋伏,襲殺這些人。
今日天色還不曾亮起,高睿就以提前慶賀的名義來到了趙府,帶來了幾車禮物,結果車裡藏得都是武士。
有人換上了高睿的衣裳,離開了趙府,又領着‘屬下’們出城,前往成安辦事。
給衆人一種高睿要離開鄴城,生怕離開後來不及參與壽宴,就提前參與,留下禮物就走的錯覺。
而他本人,卻領着武士們藏身在趙府。
如今趙府都被控制了起來,趙彥深本人都被強行留在內屋,無法外出。
趙彥深再次長嘆。
“瞞不住的,過宴總要派人準備,您不許我府里人外出,大門如此緊閉,大家都會懷疑,不會起到作用的,趙郡王現在就離開吧,我不會給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高睿再次搖着頭,“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不會再改變心意了。”
“我不曾想到,司徒公竟如此反對這件事。”
趙彥深第三次嘆息,他緩緩看向了高睿,“既然趙郡王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那我又豈能袖手旁觀呢?”
“這樣吧,您勿要出面,派個人跟着我去見府內人,他們應當都被嚇壞了,我去安撫好他們,讓他們正常去做事,若是有其他人前來,我可以與他們見面。”
高睿急忙站起身來,朝着趙彥深一拜,“若是司徒公願意相助,那是再好不過。”
趙彥深住着柺杖,艱難的起身,高睿派了武士去領着他去見府內衆人。
自己則是留在了屋內。
趙彥深哆嗦着來到了別院,安撫那些受驚的下人,又吩咐他們正常做事,收購些宴會所需要的東西。
衆人都開始忙碌了起來。
趙彥深再次返回裡屋的時候,高睿對他的態度都有了變化,不敢再那般無禮。
有奴僕開始在後院處理牲畜,準備肉食,有人則是掛上各類用以點綴的東西。
車馬不斷的進出府邸,格外的熱鬧。
高睿看着這些,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最擔心的就是趙彥深不肯配合,如今他願意幫助自己,那大事都可以成了。
看着拄着柺杖,搖搖欲墜,滿臉疲憊,連連咳嗽的趙彥深,高睿心裡也有些愧疚,趙彥深這都快要六十歲的人了,被自己這般折騰。
“司徒公,您且先回去休息吧,明日纔要做事,不必着急。”
趙彥深點點頭,在兩個侍衛的扶持下,走向了後院,那兩個武士將他送到了屋內,關上了門,守在了門口。
趙彥深走進屋內,整個人迅速變得精神,再也沒有方纔半點的遲暮,他丟下了手裡的柺杖,迅速走到了牀榻邊上,警惕的望着門外,嘴裡發出咳嗽聲,雙手卻緩緩用力開始推動木牀,牀榻緩緩往前,露出了一個幽幽的暗道。
“大王!!”
“不好了!!”
武士闖進了堂內,看向了高睿,驚恐的說道:“大王!!趙彥深不見了!方纔我們去給他送湯茶,敲門無人答應,進門之後,才發現屋內無人.”
正在與幾個心腹商談着大事的高睿此刻大驚失色,“什麼?!”
衆人急忙跑到了趙彥深的寢屋,果真是四處無人,高睿卻聞到了煙味,武士們四處搜尋,很快,就有人發現了牀榻之下的那條暗道。
看着面前這正緩緩冒出煙味來的暗道,高睿呆愣在原地,許久都沒有說話。
大勢已去。
院落外猛地傳出喊殺聲來,武士們正在廝殺,衆人紛紛拔出武器來,簇擁在高睿的身邊。
高睿一臉的平靜,整了整衣冠,轉身走向了正門。
“都給我住手!!”
高睿一聲令下,正準備拼死搏殺的武士們停了手,緩緩後退。
甲士們源源不斷的從各個出口衝殺進來,將衆人團團包圍,又有弓弩手從遠處冒出頭來,強弩一排排的對準了高睿等人。
高睿仰着頭,“胡長仁,趙彥深等人何在?!”
站在高睿前方的甲士緩緩讓路,胡長仁與趙彥深從甲士之中走出來,卻又不敢靠的太近。
高睿沒有看胡長仁,他卻看向了趙彥深。
“司徒公,你是幾代老臣,也看得清天下局勢,爲何啊?”
趙彥深與高睿對視,眼裡沒有半點的愧疚。
“幾代老臣,看得清局勢,那又能如何呢?”
“趙郡王還記得當年楊相的下場嗎?”
高睿那挺拔的身體頓時泄了氣,整個人都消沉了下來,目光暗淡。
“我欲扶天之傾,可恨無此才幹”
他終於看向了胡長仁。
“此些武士受我所欺,無罪也,請赦之.”
說完,他舉起了利刃。
劍光閃爍,血液飛濺。
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
天邊烏雲密佈,儘管還不曾天黑,整個世界卻是陰沉一片,見不得多少光芒。
胡長仁激動的喘着氣,看着對方倒在血泊之中,眼睛充血,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終於.....”
“皆歸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