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春季,雨水豐沛,冷意沁入骨髓,迷濛青山之後,一支長長的隊伍在羣山之中若隱若現……從旗幟上來看,這正是四日前捨棄廬江往東轉移的賀若弼所部。
連綿的小雨不光澆冷了沸騰的熱血,也同樣沖垮了一往無前的氣勢,如果不是還披着甲,一定以爲這就是一夥打家劫舍的流民。
賀若弼知道,接連的敗仗和狼狽的轉戰遷移,已經讓軍士們的心氣跌落到崩潰的邊緣。他也在暗暗自責,因爲大軍戰敗歸根結底都是他指揮不利,這才讓黃法氍有機會將他碾得如喪家之犬,一路過來他也反思了許多,但就眼下情況而言,他實在拿不出什麼好法子挽回士氣。
唯一能做的,就是下馬和士兵一樣冒雨步行,指望能軍將同心,一路上有人偷偷逃跑他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會留的自然會留,不願意留的強留也不會賣命,還好,留下來的是大多數,全軍上下六千餘人,逃跑的只有六十四人。
好不容易抵達一處村寨,賀若弼也只是讓羸弱士卒入駐,自己帶着青壯安扎在村口的地方,大軍扎帳,砌磚起竈,人人臉上都有了幾分活氣。
傍晚時分,遣出去觀察地形的斥候回營來報:“將軍,我們已經出了英山了,前面就是巴水!”
“嗯。”此時賀若弼正與一羣士卒圍坐在一塊,並沒有刻意避讓,因此軍情也讓大家都聽了個明白,人人的臉上都泛出喜色來,賀若弼馬上笑道:“過了巴水再翻幾道嶺,就是齊安了,屆時讓大軍好好休整一番,大家也都鬆快一下,要喝酒吃肉都管夠,我掏錢!”
“……將軍仗義!”衆人鬨然大笑,幾天急行軍才穿過了莽莽羣山,人人都疲憊不堪,一路都有人倒下,這種精神官和肉體的折磨感不是尋常人能想象的,此時只有酒和肉才能掃乾淨他們的滿腔鬱憤,一聽到酒肉管夠,所有人的眼睛裡都折射出狼一樣的光芒。
“真的酒肉管夠?”人羣中,一半大小子垂涎問道,當時就被老兵給拐了一肘子,呵斥道:“你這話問的,咱們將軍可是吃過御宴的人,聲達天聽,天子面前都叫得響的人物,將來要封王封公的,這樣的堂堂好男兒、偉丈夫,還能騙你?我們將軍缺你那幾百罈子酒嗎?”
賀若弼作勢要給他一個暴慄,“欸欸,你他孃的,幾百罈子酒?你當我家是王府呢?!要酒喝找歷陽王去,人家姓高,高齊的高,可是正兒八經的大王。”於是一衆**馬上又將火力轉移到高景安的身上,起鬨鬧着要酒肉,高景安死裡逃生,心情大好,隨隨便便也就許諾了。
大家的歡呼聲愈發響亮。
賀若弼一面咬着乾糧,一面向歷陽王投去感激的眼神,高景安默嘆、微笑,坐在原地……賀若弼需要激勵起士卒的戰心,能幫就幫一下,不過也就是一些酒肉而已。
幾日沒日沒夜的冒雨行軍,他這個宗王也已經是滿身落魄,從小錦衣玉食的歷陽王何曾受過這樣苦?這樣的遭遇再也不想有第二次了。
幫人就是幫己!
大軍休整一天,吃飽喝足,直至第二天正午纔開拔,雖然齊安郡還有一大段路途要走,不過經過一日的休整,軍心士氣尚算飽滿,也沒有人抱怨,按照路途計算,只要渡河,急行軍不到兩日便到了齊安,這裡挨着東南縱橫的大別山脈,罕有人煙,照理來說該一路順風順水的,可剛渡過巴水沒多久,前面斥候便來急報:
“將軍,前面有一隊騎卒,正在追趕我方敗兵!”
“——這麼快?”賀若弼大驚失色,要知道這裡已經算是衡州地界了,而幾日之前,陳軍還只在巴州、羅州徘徊呢,難道衡州就已經失守了不成?
賀若弼一臉灰敗之色,如果江北諸州那麼快就宣告失守,那他就算大老遠跑來也是全盤無救,陳軍怎麼可能那麼快?賀若弼環伺一圈,發現諸將目中都有驚慌之色,拉山去打必然是一觸既潰的,於是只能咬咬牙,硬着頭皮道:“大王先替我帶着兵,我去看看就回!”
說罷,點起百十餘騎叢,直奔目擊方向而去。賀若弼一至,才知道是隻是一隊南兵在追殺一個齊將,周遭並無大規模兵馬出動,賀若弼將長槊向前壓了壓,大聲命令,“前鋒,出擊!”。
一聲喝令隨後被激烈的馬蹄聲淹沒。百餘僅剩的精銳騎卒人人橫刀,下伏身體,將刀刃在身側探成一扇死亡翅膀衝上山坡,截殺敵軍,那些南兵正砍殺起勁,沒曾想忽然一隊齊兵彷彿從天而降也似自後側躥出,當即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
慘叫聲不絕於耳,南兵剛要回身廝殺,賀若弼又命弩手排列攢射,將一個個陳朝騎卒都射落馬來,失去主人的戰馬驚慌失措,不肯繼續逃走,在陣前徘徊哀鳴……滿地死屍,地面也一片通紅,遠處,一個渾身是血的老將被親兵簇擁着站在原地,滿臉劫後餘生的欣喜之色。
“某乃賀若弼,汝是何人?!”賀若弼先行問話,騎卒們緩緩向前壓迫,弓弩手也未敢鬆懈,又將箭頭全都對準了這些莫名其妙出現,又莫名其妙被陳軍追殺的人。
那老將早就憑藉聽力發覺形勢不對,及時終止了逃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待陳兵被截殺趕緊,這才擡起頭,目光透過塵埃,呆呆發愣了一陣。然後推開親兵,踉踉蹌蹌向前走來:
“賀若將軍,我是巴州刺史陸騫啊!”
“陸刺史,你怎麼被人追殺到了這裡?莫非巴州已經失守了不成?”
賀若弼慌忙下馬,心裡暗道倒黴,先是高景安、張元範,然後又是陸騫,他怎麼盡碰到這些成事不足的衰仔?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此事,陸騫當即哽咽如哭,捶胸嚎啕道:
“我與周炅在巴水之畔大戰一場,數千士卒被斬,巴州城破,軍民士卒死傷無數……南朝西線兵馬已渡江夏、武昌,陸某現在只恨,前日爲什麼沒死在巴水河畔!陸某愧對朝廷,愧對陛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