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寂寥無聲,落針可聞,在場諸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盯向那於階下拜倒的女童,玩味者有之,憤怒者有之,種種情緒不一而足……竇毅夫婦幾次擡手要傳召女兒回來,卻一句也作聲不得。
該說什麼呢?說女兒年幼,不懂規矩,企盼皇帝恕罪?
竇毅還真想這麼幹,可這件事絕不是一句“童言無忌”便能輕輕鬆鬆帶過的……要知道竇毅本就是一介降臣,又是北周宇文家的女婿,迎娶了北周襄陽長公主,皇帝對他加以禮遇不予追究牽連已經是天大的恩典了。
更不用說,皇帝在聽說慕容三藏俘虜的一衆貴眷之中有竇毅的妻子兒女後,也不管他們北周宗室的身份,悉數遣送回來,好教竇毅一家團聚。
只這兩條,便足以叫竇毅感激涕零,便是立刻效死馬前也在所不惜。
尷尬便尷尬在這裡,皇帝對他們一家如此厚恩,他的女兒竟敢不顧皇帝心意爲周後阿史那氏說話,羣臣會如何看,陛下又會如何看?
所以竇毅此刻是又驚又懼,指着女兒背影,恨不能立刻拉她回來,捂住她的嘴!
可拉回來有用嗎?火已經點着了還能鏟個沙子一蓋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怎麼可能?!
“我真是迷了心竅了,帶誰來不好,偏偏要帶她過來,這下該如何是好,該如何收場?!都是我平日裡溺愛太過,嬌慣得她無法無天,當初若是嚴加約束於她,她怎會不分輕重的站出來爲周後說話,”竇毅的心涼了一大片,又心裡惱恨到,“我竇家一家老小性命竟比不上你這舅母的顏面?這下好了,全家都要被你這孽障害死了!”
南北隋唐士族傳承,家族利益高於一切,人倫親情反而淡薄,竇毅再如何寵愛自己女兒,也不會坐視她毀了竇家!
但令他感到極其無奈的是,衆目睽睽之下,他便是想強拉女兒回來,也不敢有絲毫舉動,於是只能坐在原地乾瞪眼,着急冒火低喝道:“惠兒,你在做什麼?還不向陛下磕頭,賠禮謝罪?!”
還好竇惠不過還是六、七歲的孩童,斥責兩句讓她主動請罪,也許這事也就大事化小了,陛下即便心中再如何惱怒,想必也不至於跟一小孩子計較什麼,最多就是斥責竇毅管教無方……而後,竇毅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他竇毅的女兒冒犯了陛下,一個搞不好,爲了保全竇家,他只能主動清理門戶,以示忠義了!
“惠兒,快給陛下謝罪!”想到這裡,竇毅又是惶恐又是痛心,神色也愈發嚴厲起來……而那女童似乎對父親的命令置若罔聞,在階下重重叩首,說道:
“小女不是爲我舅舅打抱不平,大周難擋陛下鋒銳,一觸既潰,不正證明陛下是天命所歸?小女只是覺得,我舅母一介弱質女子,從來只閉在深宮之中,諸事不曉,何能承受得住陛下赫赫天威?
“雖然我舅舅失國南逃蜀中,往後只能守着一隅之地苟延殘喘,可他畢竟還是周國之主,我舅母也仍是一國主母,陛下放縱羣臣有意羞辱國母,只怕惹人非議累壞名聲,請陛下明鑑!”
說完,她又一板一眼地跪下叩首,竇毅此時的臉色早已跟紙一樣蒼白,手腳發冷,急忙起身請罪,重重拜倒在地,叩首不止,嘴裡稱道:”臣管教無方,小女出言無狀,還請陛下降罪!“
竇毅背後早已冷汗如瀑,伏在階下戰戰兢兢不敢作聲……高緯從皇座上站起身來,環視左右,深深嘆了一氣,復又將目光投向這父女二人,一步步下了御階,說道:
“朕原以爲朕付一片真心待人,一樣能收回一片真心,現在一看,是朕一廂情願了。許多人在朕這裡做臣子,心裡還惦記着宇文氏,乃至於不顧朕的意思處處維護。”
高緯冷冷瞥向竇毅,面上難掩失望之色,竇毅手腳發木,剛想出聲辯解,又見皇帝擺擺手嘆息說道:“竇毅,關中出身的諸臣之中,朕最器重你,因爲你與樑睿是第一個投降於朕的大將,朕知道要治理好關中離不開你們,因此優容有加,至於你們曾經是周國臣子的事情,朕完全不放在心上,只要你們從今往後效忠於朕便好。”
“可你既然已經是我大齊臣子,現在又放縱女兒處處爲僞周說話,何意?莫非是欺朕鋼刀不利嗎?”
皇帝語氣漠然,完全聽不出喜怒,竇毅心中越發惶恐,正待要說話,又聽竇惠開口說道:
“陛下容稟,臣女不是在爲大周說話,臣女說這些,恰恰是爲大齊考慮。”
“——惠兒住口!”可憐竇毅接二連三被人打斷,終於開始崩潰了,他已經決定不能再給這孽障開口的機會,不然全家必將似無葬身之地!只要能保全一家老小,哪怕是讓他不顧體面抱着皇帝大腿撒潑求饒也在所不惜!
但他還沒開始說話,便見皇帝一個眼神過來,讓他閉嘴,而後皇帝饒有興趣地盯着小姑娘問道:“如此說來,你家不但不是反覆無常的二臣,反而是對大齊忠心耿耿的忠臣了?你說你是爲我大齊考慮,朕倒想聽一聽,你是怎麼個爲大齊考慮。”
“……”竇毅只得閉嘴,竇惠仍然跪伏於地,不曾擡頭,卻是吐字清晰,不曾見半點慌亂,從容對答道:
“陛下容稟,雖然我舅母現今已是陛下俘虜,如何處置本該全憑陛下心意,不該由臣女插嘴,但我舅母身份特殊,陛下即便痛恨宇文氏,也不該折辱於她,不說錦衣玉食,但最起碼的尊重卻該保全的。”
“尊重?你以爲要是今天是宇文邕滅了朕的國,他會善待朕的妻兒嗎?他怕是巴不得讓朕的妻妾操持賤業養身呢!”皇帝怒極反笑,身上陡然升起一股泰山般的氣勢,高家骨子裡的暴戾瞬時鋒芒畢露,“先前他不是還說,他要是能滅了朕,便殺盡朕的子嗣,使朕妻妾兒女盡數爲奴爲娼嗎?那你說,朕憑什麼善待他的妻子?”
諸臣看得目瞪口呆,皇帝居然火氣如此之大,跟一個小姑娘卯上了,竇毅這完全就是要被株連九族的節奏啊!竇毅此時早已心灰若死,癱倒在地上……皇帝盛怒之下,豈是這區區一個小姑娘承受得住的?
她也只是勉力支撐不倒而已,沒有被當場嚇哭已經是不錯了,但竇惠從出身起便不同於尋常女子,剛毅果敢,雖然早已被嚇的眼淚汪汪,爲家人也不得不哽咽應答道:
“……禮法如此,古之聖君要坐穩天下,須王道霸道並行,只靠威懾豈能如願?陛下縱然身懷大略雄才,是天命所歸,掃除天下指日可期,但穩坐江山之後該如何維持大業呢,無非靠禮法而已。”
高緯目中閃過驚奇之色,面上依然殺意不減,冷笑道:“禮法那一套是漢人的東西,你母是周國襄陽長公主,宇文氏難道不是匈奴胡種?他都不尊重什麼禮法,難道要朕去相信?”
諸臣現在都已經看出點不對勁了,都面色古怪起來,憑誰也知道,皇帝雖然霸道慣了,但卻是最講禮法規矩的,他搬出這些話來去恫嚇一六歲小丫頭是何意?
若說只是不爽她接連出言懟自己,存心要嚇一嚇她也實在太缺德了……
“正是因爲宇文氏不尊禮法,無天子氣度,所以得天下的人不會是他們,而是陛下!”小姑娘鄭重說道,皇帝瞪着她好一陣,忽然朗聲大笑,指點着她對一臉懵逼的竇毅說道:
“……果然是名不虛傳,你這女兒教得好啊,可惜是一個女子,若身爲男子,只怕將來要羞煞天下男兒!”
竇毅一陣目瞪口呆,不明白皇帝爲何忽然之間又變了心意,更不知皇帝那句‘果然名不虛傳’從何說起,難道從前陛下就聽說過自家女兒嗎?
“對了,這丫頭今年幾歲了?”皇帝忽然又問了一句。
“六……六歲,快七歲了。陛下……?”竇毅依舊懵懵懂懂。
皇帝滿意頷首,“嗯,正好比朕的太子大一點,這般名門佳女,當配與吾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