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之上,周軍的第一道防線剛剛重建好又迅速被推倒了,周軍結成一個個小陣,堵在缺口處,豎起盾牌,舉起弓弩,瘋狂地朝江面上舶來的陳國戰船攢射,在他們的呼喝怒吼聲中,周軍士卒有序地涌動上前,密集得幾乎看不出隊列,然後奮力張弓拉滿弓弦,又是一輪箭雨拋灑而出,未下雨了,這些弓箭都恢復了準頭,但是陳人非常狡猾,他們不僅在船沿之上加固了盾牌,更是張起了一張張熟牛皮結成的細網,每一個孔洞不過銅錢大小,弓箭射上去力道大減,根本就難以傷到後面的陳軍分毫,每一次周軍開始集體做出反應,張弓還擊之際,這些陳軍都會躲在這後面,一邊等周軍的箭雨過去,一邊上弦準備下一次的攻擊……
周軍上下還沒有來得及升起一股無力感,牛皮網就被拉開了,迎面而來的是數十張牀弩的同時發威,鐵矢激射縱橫,密密麻麻的弓箭打擊緊隨其後,在周軍疲於應對之際,陳軍下水了,數百號陳軍頂着周軍發來的箭雨,將盾牌前舉,揮舞着長刀跟周軍對撞在一起,場面一度非常慘烈……
而這樣的場面,在兩日以來居然已經高達八次,在一輪攻擊被周軍殺退之後,第二輪第三輪會在接下來的半天時間裡接踵而來,這種添油戰法在往日裡可以說是兵家大忌,可在如今這種戰局之中,卻是可以破局的唯一戰法,陳國不惜人命,陳軍含不畏死地衝上去,到了最後的關頭,最前沿的周軍終於宣告崩潰,拼命朝後擠去,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戰兵互相推搡,自相踐踏,弓箭兵戈散落了一地,也有一些人慌亂之中從寨牆之上跌入泥地,四周都是呼號奔走的潰軍,陳軍將繩子套在一個個木樁上,猛力向後拉扯,高大的寨牆應聲而倒,洶涌的人潮向着潰兵的方向撲殺過去……
至此,局面似乎已經無可挽回了。望樓之上,陸騰和副手高琳正憑欄遠眺,努力地觀察着前面的戰局,從今天早晨陳國發動第一輪進攻開始,高琳的拳頭就是緊攥着的,和估計的一樣,苦苦支撐了幾日,在對面以絕對的實力碾壓之下,周軍的陣線終於崩潰了,陳軍根本就沒有給周軍喘氣的時間,幾乎就是周軍全線動搖的同一時刻,轉瞬之間,陳軍就呼啦啦地上了岸,前線周軍精銳被打得大敗潰逃。
高琳的拳頭捏緊了又鬆開,而後再度捏緊,手心裡早已全都是汗,他下意識地回頭看看主帥陸騰,只見這位老人依舊氣定神閒地在一邊觀戰,彷彿前面一潰千里的不是自己麾下的兵馬而是陳軍一般。
高琳朝陸騰拱拱手,艱澀道:“將軍,第一道寨欄已經破了,看樣子,很快其他寨欄也即將不保,末將以爲,江邊怕是已經守不住了……”
陸騰看了他一眼,道:“章昭達反應很快啊,也夠狠,他若是顧忌那點傷亡,再要打下這裡來估計要等明年開春了。”高琳問道:“那……還要藉着守下去嗎?”他心裡是不抱這種打算的,對面的章昭達用起兵來簡直就像是個瘋子,根本不顧惜士卒,拿人命去填平前面的障礙,這樣拼消耗,周軍又怎麼會是陳軍的對手?陸騰和高琳等人制定這樣的作戰計劃的時候,原本的打算就是跟章昭達打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陳軍渡江的時候已經接近冬日,再晚上一段日子,隆冬大雪一下來,章昭達不退也得退,十萬大軍少不得最少要明年開春才能上來了,運氣好一些的話,甚至可以拖個大半年。可章昭達這樣的打法,這樣以直接的實力直接碾壓過去的做法,真真叫人無話可說,也無計可施。
陸騰的面上一點也看不出算盤落空的失望,氣定神閒地下了命令:
“章昭達鐵了心要在江陵過冬了,老夫不能就這麼便宜了他,就算是敗,老夫也要在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命令駐紮在岸北的四大重甲營,三千戰卒,全部披甲上陣!把陳軍給我殺退!
同時,傳令下去,中軍大營營寨正門不準打開,死守城樓,命各大營都派一個副將出來,收攏潰兵,穩住秩序,反殺回去!高琳……”陸騰的眼睛掃向他,淡然而又堅定道:“老夫拜託你了。”
高琳渾身一震,不再多說,拱拱手,大步流星,轉身離去。望樓之下傳來一通通震動天地的鼓聲,戰甲隆隆而鳴,無數披着鐵甲,或持重盾利斧,或持鋼槍長矛的士卒涌到了大營兩邊側門處,在離他們僅一牆之隔的外間,陳軍追殺着周軍,第二道防線被攻下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陳軍氣勢如虹,周軍彷彿就是一堆塵埃,輕輕一口氣就可以吹走。
戰爭就是這樣,實力懸殊的情況之下,只要可以贏第一陣,剩下的就都不足爲慮,可以一鼓作氣拿下!陸騰望着下方一邊倒的局勢,鷹隼一般銳利的目光掃視着目光可及之處的那一張張鮮活的臉,惶恐、興奮、嗜血、憤怒、悲傷……等等不一而足,千百張面孔,千百種情緒在他面前展現,而他冷漠的如同一尊雕像,那麼多手持利刃的士卒在他眼中宛若一隻只螻蟻。衆生若潮水,而他是佇立在潮水之中巋然不動的礁石,“章昭達,你以爲你贏定了?”陸騰的眼底有兇光一閃而逝。
隨着戰鼓聲再次擂起,陳軍終於發現不對勁了,眼前的這座營寨的陳軍非但沒有後退,反而擺出了死戰的架勢,有周軍將領帶着親兵在一大片倉皇逃命的浪潮之中收攏潰兵,潰兵們終於維持住了秩序,慢慢朝後方移動,漸漸結成了一個殘缺的戰陣……,密密麻麻披着鐵甲的周軍從營寨之內涌出來,跟陳軍撞在一起,瞬間人仰馬翻!
章昭達離江岸只有百餘步,岸上瞬間反轉過來的戰局自然也被他收入眼底,喟然一嘆:“陸騰到底是陸騰啊,上一次,我帶甲五萬,戰船兩千圍攻江陵,宇文直的幾路援軍都被老夫打敗,將陸騰圍成了一支孤軍,老夫以爲勝利近在咫尺,不料陸騰不僅沒有膽怯,反而大開城門,親率數千重甲與我軍對戰,我軍大敗。我軍又打算掘開龍川寧邦堤,引水灌城,又是這個陸騰,領着甲士與我軍決戰於西堤,又一次打敗我大軍,我軍大計,功虧一簣,這次與他交手,老夫萬萬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
身邊的幾個副將偏頭看向四周,無數披甲持矛的士卒從戰船之上上了河岸,褐紅色在岸上涌動着,彷彿蔓延到天邊的燎原火焰……,前方戰場之上,陳軍被周軍甲士擋在了第三道營寨之下,正在苦苦支撐,陳軍的甲士接踵而來,兩股狂流拍打在一起,雙方一團亂戰。
陸騰和章昭達麾下猛將悍卒盡出,陳國悍將程文季、蕭摩訶等各率一隊勁卒在陣中衝殺。蕭摩訶揮舞着一杆鐵槊,虎虎生風,擺開橫掃千軍的架勢,鐵槊掃過一個周將,那周將頓時腦漿迸裂,橫飛出去,親兵們護衛在左右,衝殺在側,待蕭摩訶撕開了一道口子之後,就如蝗蟲一般鑽入……
程文季的長刀早就砍壞了,提起掛在腰上的鏈子錘,橫衝直撞,鏈子錘輕輕地擦過,人的身子就如同稻草一般飛出去,重重砸落在地,顱骨和頸骨盡碎,早就死得不能再死,旋即他那邊就空出看一小塊的空地,腳下屍橫遍野,這那裡是打仗?就是割麥子也沒有他這樣兇猛霸道的。
高琳等周軍將領也不得不上陣迎戰,衝殺在前,但劣勢已然難以抵擋。陸騰這一手,原指望可以打章昭達一個措手不及,再次將陳軍逼回江去,誰想到章昭達居然也早早做足了準備,同樣以數千甲士應戰,再次以大勢壓迫陸騰,陸騰已經敗了,局勢非常明朗。望樓之上,陸騰深吸一口氣,下令道:“中軍剩下的兩營兵馬,出去纏住陳軍,給大軍爭取時間……其餘各軍,緩緩後退!”
“那麼容易就能收了老夫?可惜,老夫要撤了……”他轉身離開,這片原本被他計劃用於阻擋陳國的保衛戰,已經宣告失敗,周軍的整體後撤也只不過是這幾天的時間了。章昭達很快下達了命令,“三日之內,攻下這座壁壘,又兩日之內,攻下宜都郡,大軍依託城池修建營寨,前軍三萬大軍駐紮北岸,其餘各軍,回返荊州!”
………………
“兵營軍規,自相盜竊,不計多少,斬!侵欺百姓,奸人子女,帶婦人入營,斬!妄說陰陽巫卜、鬼神災祥,斬!無故驚軍,呼叫奔走,斬!更鋪失候,犯夜失號,擅宿他火,斬!……”
“第四哨,到土家屯徵糧四十萬石!……”
鐵甲隆隆,軍馬嘶鳴。
北齊武平二年十一月,和州、汝北、中川、陽城、鄭州、廣州等州郡頻頻有兵馬調動的聲響,汾州、洛陽,甚至是晉州道都有這種詭異的跡象,大批大批的甲士被抽調南下河東。二十四日,大將軍高長恭擊鼓聚將,出兵南下,四萬大軍穿過伏牛山,直擊浙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