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晉陽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白雪,繁華似乎被鎖定在了靜謐的純白之中,雪後的暖陽絲絲縷縷從殿宇間的縫隙灑落,帶着暖意撲向太極殿,柔和的陽光透過後殿的幾株高大的梅花樹,從樹枝跳躍而下,又扎進還未完全封凍的池水中,激起一片金色的漣漪。
天氣已然有些寒冷了,高緯照例在太極殿召見幾個重要的臣子,聽一聽工作彙報。
“……啓稟陛下,據戶部統計,今歲我朝徵收所得的賦稅比之去年足足要多一成半,收入大漲。互市所得商稅的總量是農稅的兩成,也是收入不菲啊……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不光是收上來的賦稅大漲,皇帝清剿佛門,收上來的錢糧數目還要遠遠多於賦稅,佛門跌倒,朝廷卻吃了個肚皮滾圓,光是金銀,戶部的人都足足清點了一個多月。
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都帶風了,現在出手大方的很,再也不會劃拉着算盤把每一枚銅板都算進去了。前幾日汾州、洛陽、淮南那邊又來要錢修築軍屯,朝中大佬們給的非常痛快,甚至還有很大一筆預算將用來購置軍馬。皇帝甚至召集臣子們商量,要提高官員們的俸祿,提高士卒們的福利待遇。戶部那幫子大爺喜得眉開眼笑,朝野上下都清晰的意識到,有錢,真好!
“我朝僅僅是在南北開通了貿易往來,收入便如此可觀,若是全線開通的話……?”有大臣在琢磨着這些事情,他們交頭接耳地討論一番之後,有人搖着腦袋說:“不行不行,開通淮南邊貿以及幽營邊貿,我朝那是冒了風險的,爲了籠絡南朝,我們開通了南市,將戰馬賣給他們。爲了籠絡契丹、奚人我們又開放了北市。允許商人憑證在大齊邊境自由往來,這,萬一有人藉着貿易的名義,窺伺我朝軍情……我們冒的風險可不小,原本依老夫的看法,這邊市是萬萬開不得的……”
“欸,貿易歸貿易,國家大事歸國家大事,一碼歸一碼,怎麼能一概而論?……況且,開放貿易的好處諸位也都看見了,僅僅那麼幾下子,就盤活了我朝經濟,國家把控貨幣流通,不僅全盤驅逐了劣幣,還肅清了不法商人。不光是民間富庶起來,朝廷的收入也隨之大漲。我朝的國力又開始穩穩回升,這可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我想不明白你們爲什麼不支持?”
“……這畢竟是國與國之間的事情,大國交往,一切事情都要留有餘地。即便契丹、奚人已實際上成爲我大齊附庸,即便是南朝與我朝已然聯姻,可這些都不算什麼……若有一日爆發衝突,該打起來還得打起來。我們在邊境開放的越大,承擔的風險也就越多。而你們這些人,卻在嚷嚷着要全面開放,老夫問你,若是真的戰端一起,這個責任你可擔得起嗎?”
“……對呀對呀,契丹、奚人本爲蠻夷,不知禮儀,不懂忠義,大齊給他們的壓力大,他們就依附於大齊,將來有一日,他們若是直面了突厥的壓力,說不定馬上就轉投突厥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豈可相信他們?南朝就算是稍微可信一點,也不能如此行事……邦交歷來都是如此,先留三分餘地,將來撕破臉了,雙方都不至於太狼狽,免得將來……措手不及!”
“何至於此啊,契丹八部首領,可個個都是聖上欽封的正四品上的安遠將軍、遊擊將軍,又各派遣了質子往鄴城爲質,足以說明其心,至少讓他們來選,他們肯定是不會選擇站在突厥這邊的吧?”
“哼,簡直就是迂腐的書生之見!”
“你……!!”
“好了,幾位別再吵了,再過幾日,契丹、奚、靺鞨諸部酋領入晉陽朝見天子,我等且再看看他們的反應,不就可以瞭解他們的態度了嗎?現在在這裡爭爭吵吵,也無非就只是猜測而已……光憑猜測可不行……”
高緯捧着厚厚的一沓奏本,一件一件地仔細看,遠處的幾個大臣爭吵的鬧哄哄的,他也只當作沒有聽見,大臣們樂於思考國事,而不是文恬武嬉,這是高緯絕對願意看見的。
至於爭吵嘛……只要不在高緯的面前打起來,他們愛怎麼吵怎麼吵。
過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是看完了,合上奏摺,放在案上,頷首微笑道:
“很不錯,今歲我朝賦稅收入大漲,前幾年天災戰亂讓我們傷筋動骨,如今總算是要補回來了……不容易啊,諸卿都幸苦了。”
“臣等不敢……實在是當不起啊,這都是陛下領導有方,英明睿智,方纔能帶着朝廷上下,幹出這番政績。臣等不敢腆顏居功……”
祖珽馬上擺出這樣一副忠心不二的諂媚嘴臉,宛若皇帝膝下的一條走狗,看得其他大臣暗地裡猛翻白眼。這老混蛋,我們也想拍一拍龍屁呀!可是祖珽這個老混蛋都這麼說了,更加諂媚的他們也說不出口,忒不要臉了,他下手怎麼就總是這麼快?
高緯今天心情極好,對於祖珽拍來的一記馬屁,也就坦然受之了,食指和中指交替着在案上敲擊了幾下,祖珽馬上意識到皇帝又有話要講了,馬上做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朕,打算在晉陽開闢一個軍屯,將晉陽的郊野的田地都圈進去,你們……意下如何?”
“城外?”諸大臣面面相覷,良久,方纔有大臣艱澀着聲音道:“陛下,晉陽的田地,是神武高皇帝特意開闢出來以種常禾,飼馬數千匹,以平寇難……這要是勻出來做爲軍屯,可是可以,不過未必會得到所有人的支持啊,這畢竟是神武帝立下的規矩,這是祖制……”
“無妨,”高緯擺擺手,眼底蓄滿了笑意,“高皇帝開闢出這片田出來,本就是做爲軍用,朕屯兵於此,也是做爲軍用,兩者之間並不衝突嘛。此次,清剿佛門,不僅繳獲了大量贓物,而且更多的是得了大量的土地和人丁……朕打算,將幷州包括晉陽……把朝廷所得的田地連成一整片,開闢出來,訓練府軍!你們覺得怎麼樣?”
祖珽趕緊問道:“是像冀州和淮南那邊一樣的嗎?”
冀州和淮南還有幽州等州,皇帝同樣模仿隔壁周國的制度,加以改進,成爲了一種全新的府兵之制,這些府兵跟勳貴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都穩穩的落入了皇帝的口帶之中,在汾州、洛陽,皇帝也在逐步推廣這種制度,等於是現在大齊是兩種兵制共存,一種是北齊的僱傭兵制,一種就是這種府兵制了。
從長遠謀算看來,這兩種兵制孰優孰劣一目瞭然。府兵制一旦壯大起來,僱傭兵制必然遭受到嚴重的衝擊,最重要的是,勳門的力量絕對會遭受到衝擊!
皇帝這是要對勳貴們下手了嗎?現在可不是一個好時機呀。
祖珽猶豫道:“敢問陛下是想插手晉陽六坊嗎?恕臣直言,現在不是好的時機啊。晉陽六坊大軍十數萬,整個晉州道約莫有二十萬兵,陛下若是貿貿然全盤改制,恐怕會引起大亂……”
高緯滿意地看了祖珽一眼,這個老油子私德有虧,大節上還是說得過去的,“祖卿想多了,朕只是在晉陽劃一塊地,僅此而已……況且,晉陽軍的情況朕也不是不知道,軍備軍紀廢弛,這地留着也沒用,還不如讓朕另行安排,總好過被人偷偷摸摸的拿了不是?行了,就這樣吧。”
高緯又猶豫了片刻,半晌,道:“朕今日接到幾本彈章,彈劾徵西都督斛律光草菅人命,督造汾州軍屯之時,打死打傷多名士卒百姓,你們怎麼看?”
祖珽不假思索,道:“斛律明月性情暴躁剛正,御下極嚴,治兵督衆,只是依仗威刑。在築城之時,他常常因爲進度達不到他的要求,動輒便鞭笞民夫百姓,實在是殘酷暴虐……”高緯一個眼風涼涼地掃過來,祖珽馬上頓住了,轉了一個角度,“不過斛律明月所行之事,確實是爲國着想,他屢建奇功這就不說了……單單爲國戍守邊疆這一條,死傷幾個人那都是小事了……”
高緯凝眉道:“什麼叫做小事?事關人命,那是小事嗎?他打死的是朕的百姓!”
“——是是是,臣說錯了,”祖珽滿頭大汗,鬼使神差的,他來了一句:“要不讓他馬上進京聽審?讓他解釋解釋關於他草菅人命一事……?”
“你開什麼玩笑?他走了,蘭陵王在河東,汾州軍務怎麼辦?周國若是忽然掀起戰端又該怎麼辦?”
“…………”
祖珽算是看明白了,皇帝這是不滿他在自己面前抖機靈挑弄是非,故意整他來着呢,不管他說什麼,皇帝都能從雞蛋裡面挑出骨頭來。他索性弓着腰,垂着頭,不再說話了。
高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是幾條人命,不能就這麼算了,朕會罰斛律光銅三百斤,再停半年俸祿,然後命人傳詔,好好申斥他一番,責令他注意分寸,這樣就差不多了,打傷人命,朕雖然惱怒,可他畢竟是封疆大吏,都督一方軍務……重拿輕放也就算了,沒有下次!”
“還有,皇后有孕,朕原本打算好好犒賞斛律滿門,現在出了這檔子事,那就算了,功過相抵,就這樣吧。”
殿外雪花依舊在飄蕩着,殿內的氣氛出奇的詭異,大臣們沉默半晌,反應過來的時候,皇帝已經退入後殿了。皇帝有後!皇帝有後了!這可是國朝的大事,今天商量的這些,跟這件事比起來連添頭都不配!長久以來大臣們心裡沉着的大石頭一下落了地!
皇帝無嗣,不光是皇親們着急,大臣們更着急,沒有皇嗣的皇帝威望再高有什麼用?還是得有一個自己的繼承者才能讓上下安心。天可憐見,皇帝登基六七年了,總算是有根苗了!
祖珽張了張嘴,半晌,纔在周圍喧騰的環境下醒了過來,現在他後悔的只想拿腦袋撞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