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高緯整頓之後的朝廷行政效率不是一般的快。
早朝頒佈的詔令,幾乎一天之內就由公人傳遍了晉陽。
接着鄴城、幷州、冀州、幽州等重要州郡都依次貼出了公告。
內閣、戶部的屬吏,尚書省的官員,幾乎是一窩蜂一般從晉陽涌出,散往四面八方,用以監督地方行政。
“……天子有令,改三長制爲鄉里,重新釐定戶籍、人丁、田畝,不得使一人脫離,凡棄籍脫逃者,下獄!私藏農戶者隱瞞人丁者,殺無赦!詔書言及的各州郡,各地方郡守、屬吏,皆按照中書省下發條陳行事,敢私自篡改條例、違反國朝律令者,殺無赦!”
鄴城,趙彥深坐在首位,眯縫起一雙老眼緊盯着手中的一紙詔令,看了又看,高潤、高貞、王琳、胡長桀等一干重臣坐在下首,不約而同的望着這位坐鎮鄴城的右相,紛紛露出的緊張的神色,他們不知道在重新登記戶籍之後,遠在晉陽的陛下又給他們下達了怎樣的一個命令。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步啊……”
趙彥深一字不落的看完之後,將這份詔令傳給高潤,高潤驚咦了一聲,隱晦地望了高貞一眼,將詔書遞給王琳,王琳接過,一看之下,不由自主的看了高貞一眼,他的神色有些複雜,半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高貞幾乎就要被他們嚇哭了,難道皇兄他是準備下手弄死自己?
正在他抓着靠椅的扶手坐立不安的時候,王琳將詔書遞到了高貞手裡。
“恭喜北平王殿下,得此重用,真是可喜可賀……”
高貞戰戰兢兢打開一看,發現這是一個調任詔書,命先帝皇五子高貞爲冀州刺史、左衛將軍,兼任尚書令,提禁軍兩千,替天子巡視冀、滄、瀛、幽、平諸州。
高貞發現不是他那皇帝哥哥看他不爽要幹掉他,而是讓他做欽差大臣,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同時心底有些疑惑,“陛下的這份詔書……賦予我如此重任,不知道所欲爲何?”
“陛下要重新校對天下戶籍,故而派殿下替陛下巡視四方,主要,是想要讓殿下好好盯一下地方辦事的進度……哦,詔書中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殿下有越過諸官,直接上奏的權責,同樣,遇到緊急事務,也有先斬後奏的權力……比如調動地方郡兵,一部分地方官員的撤換,等等等等,殿下可以先做了再向陛下通報,這份恩寵,實在是難得呀,故而老夫才恭喜殿下……”
高貞自小以聰敏著稱,他只是缺乏經驗,動用他的腦袋瓜想了想,很快抓住了關鍵點。
“陛下這是怕有豪強勢大,阻礙政令實施?”
“然也,若非如此,也沒有什麼理由賦予你如此重大的職權了,前幾個月,你不還總跟我抱怨說在鄴城就是在做冷板凳嗎?現在你有事情做了……”高潤有些戲謔地說道。
“殿下不必感到太緊張,因爲據老夫得到的消息,高平王高仁英和樂平王高仁邕都得到了此等詔令,幾位殿下都是陛下的手足兄弟,得到這種信重也是應該的……”
“哈哈,小王真是不勝惶恐啊……真怕辜負了陛下的信重。”
“沒關係,老夫會派兩位閣臣跟隨殿下的,殿下如若遇事不決,不妨聽一聽他們的意見……”
“小王曉得了,多謝右相厚愛……”
高貞訕訕強笑幾聲,他那裡能不明白陛下和趙彥深這樣做的用意?冀州、幽州一片多豪強,重新釐定戶籍勢必受到這些地頭蛇的重重阻攔,這些勢力在地方經營數十年,還有的甚至是已經存在了數百年的世家,他們的能量大的嚇人,就算是強如朝廷,也不可能僅憑一紙詔書就懾服他們,光靠朝廷派出臣子監督還遠遠不夠,皇帝需要有分量的人物,宗王的身份足夠了。
講真的,他原本以爲陛下是出於忌憚,因此才把他留在鄴城坐冷板凳,當然現在也不排除這種可能……在先帝高湛還活着的時候,高貞也是頗得高湛喜愛的,先帝那麼多皇子,親近的沒有幾個,其中一個琅琊王現在貶爲了庶人,終身圈禁在王府,他可不想步了高儼的後塵。
一陣唯唯諾諾之後,高貞就連忙下去準備了。
趙彥深擡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淡淡開口道:
“此次……關乎到國朝的整個大局,絕對不能出現任何差池,這次國朝新政,實在是至關重要……陛下雖然在晉陽,可新政的重心,卻在鄴城,所有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惕宵小作亂!”
“王將軍,鄴城禁軍得要隨時待命……不可掉以輕心!”
“好。”
王琳面色凝重的朝右相拱手。
鉛灰色的雲籠罩在相府上空,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暴風雨襲來的壓抑感……
所有人心底都在揣測,這一場變革,將把大齊帶向何方呢?
………………
不同於北朝上下的緊張,南朝的達官貴人們似乎總也不知道什麼叫做時間的緊迫,人人到了建康這座城都會沉醉於這滿城迷濛的煙雨。
三月春風似剪刀,春風拂動着街邊的楊柳,吹散了一些寒意。
街上已經有一些美貌的小娘開始換上薄薄的春衫了,置身於這座城,就彷彿置身於極樂天堂之中。
當真是天子腳下,與衆不同,挑開街邊一處閣樓的簾布向外張望,市井繁華、人物端麗,五街十巷、商旅店鋪,都彷彿怕這難得的新晴轉眼間消散,紛紛熱騰起來,街上便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一座閣樓之中傳來了少年人放肆的大笑聲,“好,跳的好!歌唱得也不錯!……來人,賞!”,說這話的是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郎,頭戴白玉冠,身穿朱紫袍服,面如冠玉,生得一雙多情眉目,面容似女子一般清秀,此時他正觀賞着正廳之中的歌舞。
數位玉人一般的女子在場中翩翩起舞,舞樂優美,行動處若驚鴻掠影,令人望之便覺驚豔無比。在場的都是一些文士,寬服大袖,或正襟危坐,或頭髮散披,做“東牀坦腹”之狀,乍一看,還真有些魏晉之風,這在場之人,自然便是太子陳叔寶和他養的一些門客了。
若是換成尋常世家子弟,恐怕衆人都會讚歎這是名士風度,可放在帝王家,卻不由得叫人心灰意冷了,這裡的人沉醉於聲色犬馬、歌舞靡靡之中,難以掙脫。國事天下之事,都彷彿與他們無干。天塹之南,一旦山河鼎定,這富貴溫柔之處,也能將英雄的滿腔壯志消磨殆盡。
陳霸先浴血廝殺得來的山河成爲了他們的花銷無度的資本,祖先的豪氣壯勇正一點點從他們的血脈之中消失……沒錯,這是一個亂世,來日大難,北人渡江如何,君臣猜忌日深如何,賦斂令百姓破家如何……這些統統都是笑話,只要門前這條江水還在,這份富貴就會傳承到萬世千秋。
所謂風流倜儻,當效仿昔年曹子建。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人間真意在其中矣。
未來如何,誰都把握不住一個度,只有行樂及時纔不會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人們才更應該抓住這轉瞬即逝的過眼繁華,猶如這座樓外樓之中的歌舞,絕世風華、驚鴻過眼,人人都知道這是一曲光景,可爲了這一曲、爲了這一剎那的極樂,不知道有多少達官顯貴願意散盡千金,只爲了可以一睹爲快……
沒有人會去計算,爲了這一快,散去多少光陰,消磨了多少壯志。
陳叔寶順手攬過一美貌女子,那女子嬌怯的嚶嚀一聲,然後將頭埋在他肩上不肯起來了,陳叔寶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埋頭品嚐着美人朱脣,女子嬌羞萬狀的薄嗔,不依的扭動着,陳叔寶更覺快意,哈哈大笑。
庭外的幾株湘妃竹青翠欲滴,庭院深深,雖然正對着街道,可這裡卻聽不到一點雜音,有賓客的附和聲遙遙傳來,“太子是真性情,將來必然是能容人的明君……”
“是啊,太子自小詩詞歌舞樣樣俱佳,甚得陛下喜愛,這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啊?”
“就是曹子建在世,也未必及得上我們太子一二分風流。”
“正是,正是……”
陳叔寶聽了衆人吹捧,心花怒放,連表面上的謙虛也不願意再裝出來,驚奇的問道:“在諸公眼裡,本宮竟可與詩才無雙的曹子建相提並論嗎?”
一個散披着長髮的賓客,看着孤高,說出來的話卻諂媚無比,無比確信道:“何止,不止我等這般認爲,整個陳國的子民都是這麼認爲的,殿下之所以才名不顯,一是殿下太過自謙,二則是因爲殿下整日裡替陛下分憂國事,沒有將精力放在詩詞這種小道上而已,若是殿下潛心於詩詞之道,文名必定傳揚天下!”
馬上又有另一人來捧臭腳了,“欸,你這是什麼話?殿下身負天下之望,怎麼能拘泥於這種詩詞小道呢?不過殿下確實是文采斐然,我等在遇道殿下之前,自覺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物,可誰知道一見殿下之後,方纔知道何爲天人!殿下一語,勝過我等洋洋萬言!我等不如殿下遠甚!”
“欸,諸位莫要再哄騙於本宮,且飲酒便是……”
陳叔寶正玩的高興之際,幾個僕童跌跌撞撞的闖進來了,陳叔寶被人攪了興致,頓時怒氣橫生,將酒杯重重砸在桌上,怒氣衝衝地喝問何事,一衆賓客噤若寒蟬,剛纔還被摟在懷中百般寵愛的女子也推到了一邊,瑟縮在他身後瑟瑟發抖,那有一點賓客們吹捧的那樣風流大度的樣子?
宦官們被陳叔寶嚇了一跳,紛紛跪倒在簾幕之後,根本就記不清自己到底有什麼要事要稟報了。
“本宮早就說過,本宮休憩的時候不準任何人來打擾!你們好大的膽子!”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攪了殿下的雅興,奴婢罪大惡極!”
門外那個爲首的宦官連連叩首,說完之後,在自己面上用力扇起來,清脆的巴掌聲響成一片,那宦官是自小服侍陳叔寶的,也算是有深厚的主僕之情,在扇了十數下之後,陳叔寶也漸漸有些不忍心,呵斥道:“行了,少在本宮面前裝樣子,滾起來。”
“謝殿下……”宦官起來之後,小心翼翼道:“殿下,奴婢等確實有事情要稟報殿下……”
“本宮不聽,有什麼事等本宮玩盡興了再說。”
“殿下……”
“狗奴才你莫要得寸進尺,你莫非以爲本宮不能動你嗎?回去之後,本宮就把你打發到掖幽庭去……你這刁奴,恁地不知進退!”
那宦官撲騰一下又嚇得跪倒,賓客們面面相覷,看來太子是喝多了,否則不會這樣不顧體面當衆呵斥下人的,平日正常的時候,太子陳叔寶都以溫和賢良的面目示人,未曾有過今日那麼失態的時候。
不過近年來,皇帝越發寵愛次子陳叔陵,有些冷落了太子,太子地位不穩,憂心如焚,喝了兩三盞酒之後正沒處將壓抑的心情宣泄出來,這倒黴的宦官可巧酒撞在了太子的刀口上了……
有賓客勸阻道:“殿下,且饒了這奴婢一命,也許他真是有什麼要事呢?”
陳叔寶發泄一通之後,心裡也清醒了一些,知道自己剛纔當着衆人的面失態,影響實在是不好……不過他罵也罵了,正是騎虎難下的時候,嘴裡哼哼了一句,“這奴婢能有什麼要緊事?”慢悠悠端起酒杯,眼睛卻瞥向那跪倒的內侍,跟在這種荒唐輕易的太子爺身邊的豈有不懂得看眼色的?那內侍立刻叩首,道:“是奴婢昏了腦袋,打攪了太子與諸位賓客宴樂,奴婢該死……”
“夠了,到底何事讓你這般衝撞本宮?若是隻是區區小事,看本宮如何重責於你!”
“太子殿下,陛下要出城檢點兵馬,點名要殿下和始興王伴駕,現在車馬已經在東宮門口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陳叔寶手中酒器差點沒拿穩,“哐當”一聲砸在地上。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