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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聽聞隨國公乃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果真是英姿不凡……”
“哈,芸娘倒是和那羅延有緣,且滿上一杯……”
“可惜了,今日芸娘沒有拿上琵琶,不是我說,那琵琶真是絕了!”
“可以了,不必客氣,代國公請……”
……
冷澈的寒風搖動紗窗外地翠竹,那一簾碎影便如溪水般來回流淌,矮桌上的牆壁上掛着一福古意盎然的畫,頗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不凡來歷,在畫的下面,還擺着一張樣式素雅的古琴,兩架收拾的纖塵不染的線裝書籍,一隻描繪着花鳥圖案的香爐正嫋嫋的吐出檀木的清香,絲絲縷縷的飄散……
看不見一點多餘的擺設,即使是一件小小的擺設,也是經過精挑細選,反覆比較,被安排在最佳的位置上。清淡之餘,到是添了不少的生活氣息……
“這就是金風樓老闆娘的居所了……”楊堅垂下眼簾,心中瞭然。金風樓不比其他煙花之地那般喧囂,安靜的很,隱隱有絲竹之聲飄渺而來。這樣的樂聲,是早已有藝業在身的人彈奏出來的,細細聽來,並挑不出什麼毛病,有流水潺潺的清寂感。楊堅與宇文達說閒話之間,那素衣的女子便雙手按在膝上靜靜跪坐着,目光遊離在窗外,聆聽琴音……秀致的黛眉一點點蹙了起來……
楊堅見狀,偏頭笑道:“老闆娘好耳力,那麼遠,也能聽出琴音錯調。”
那名喚高芸的女子面露微笑,頷首道:“方纔那曲子共有五個調錯了……,都是些正在調教的姑娘,藝業不精,讓兩位國公爺見笑了……”
“欸,這個如果不細究,誰能聽得出來,錯調也有錯調的好處,說不定別有一番風味,芸娘莫要太過苛刻了。在我看來,這裡的姑娘調教的都是頂頂好的……”宇文達自然力捧。
那名喚芸孃的女子其實看上去不過二十歲,穿着打扮很是簡潔,但樣貌卻是極其出衆的,標緻的美人瓜子臉,桃花眸丹鳳眼,肌膚素白的就像雪,不施粉黛,往往談笑了幾句之後,她便垂下眼眸不再多言,像是一切浮華皆不在意,不經意間便透出一股子清冷。那一瞬間,楊堅想到了小院間盛開的梅花,寒香透骨,都道是長安風流,但他卻從未見過這般女子……
一時間,心中有些感慨。
難怪宇文達如此着迷。
楊堅和宇文達將該說的都說了,該怎麼抉擇都要看宇文達自己的,那女子來的不早不晚,剛剛好,否則還得再僵持下去。宇文達心裡也是明白的,此時他不斷的找話題與芸娘攀談,與楊堅互相敬酒,似是完全忘了之前的爭鋒相對,健忘,也是豪門子弟的修身之道。
緩和的氣氛其實就說明了一切,楊堅已有九分把握篤定宇文達會選擇他這邊,剩下的就要靠宇文達自己想想明白了,再多說,則無益。楊堅笑了笑,問道:“聽聞芸娘不是長安人士?”
芸娘露出淡笑,道:“不瞞國公說,小女子本是齊國鄴城人士,爲着生計,不得已來到長安謀生。”
聽聞此事,楊堅大感好奇,“鄴城可是如今天下第一雄城,我雖未去過,但也聽聞過其繁華遠超長安,老闆娘何須來長安謀生,這……豈不是……”捨本逐末?
“國公有所不知,東邊齊國皇帝親政以來,律法一日比一日嚴苛,大理寺、衛尉寺明發公文,禁止一切狎妓賭博,違者重懲……”她面上的表情黯然了一瞬,隨後淡笑,“小女子的客店難以支撐,故而只得輾轉到長安去……”
宇文達面上隱有氣氛之色,打抱不平道:“芸娘做生意從不涉及此等行當,竟也容不下?”
搖搖頭,她給兩位客人斟滿茶水,道:“齊國天子厭惡官員聲色犬馬,金口玉言,封查此等場所,便是想要走通關係也是不能的,都官尚書高元海說的,寧殺錯,莫放過,如此一來,誰還敢公然犯事?”
“也罷,來長安未必不好……”楊堅自飲了一杯,接着問道:“老闆娘久居鄴城,不知能不能與我講講這鄴城風貌,還有……齊國上下的朝堂見聞?”
“鄴城是天下第一城沒錯,但是也就是那樣,無非是大了一點罷了……,哈……”朱脣輕啓,搖搖頭笑道,說:“至於朝堂見聞,小女子並不關心這些,都是左耳進右耳出,約莫記得去年朝歲節那夜,琅琊王謀逆,全城大索,死了不少人,還有一些是從我這裡被捉拿的,當時把我嚇得不輕……”
她捂着心口,寧靜的臉上有些蒼白,“那晚,聽說有上萬人蔘與謀逆,皇宮裡殺聲震天,太尉安德王封鎖了全城,大將軍蘭陵王率兵前往大營平叛,城裡城外都是慘叫聲……到了第二日白天,還是無人敢出門一步……”
宇文達和楊堅心頭都是一凜,齊主親征以來不到兩月便遭遇了琅琊王謀逆,數十位朝中大員參與此事,最終這場叛亂以血腥屠戮收場,自此之後,鄴城朝野上下,無人敢阻撓齊主。
“琅琊王謀逆,齊主鎮壓,林林總總上萬人的調動,居然一點風聲也沒有透出來……”作爲敵國,北周朝野上下對對面的家務事也是十分感興趣的,在此之前,比起齊主高緯,宇文達其實還是更加看好琅琊王高儼,琅琊王的名聲要比高緯好聽的多,小小年紀就開始參與朝堂攝政,他原以爲高儼遲早會坐上那個位置,誰想到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誰能想到齊主從當太子的時候就一直在裝孫子呢?
如此深沉的城府,難怪高儼會在陰溝裡翻船。
芸娘搖搖頭,道:“聽說皇帝早就猜到琅琊王有謀逆之心,早早地準備好,就等琅琊王自投羅網……,到後來原本是要殺了他的,但太后跪在階下求情,再者正逢年節,皇帝慈悲,不願再將事態鬧大,於是順水推舟,饒了琅琊王一命,只廢爲庶人,圈禁起來了事……,素聞琅琊王英武之名,可他到底還是鬥不過天子,他也算是好的了,皇帝是他嫡親兄長,若換成別人做皇帝,他豈能活命?”
宇文達凝眉不語。
“他要的是權,殺人太多反而會使人心離散,他剛剛親政,絕對不會做這樣的蠢事……”楊堅一笑,而後面上浮出了一抹凝重之色,“如此大的動靜,也能被他瞞得滴水不漏,可見他御人有術,不是那種剛剛掌權便得意忘形的人……今年齊國那邊有不少消息傳過來……”
楊堅彈了彈酒杯,目光高渺,“齊國賑災、開考舉、罷黜貪官庸官,重用漢族士子,一年之間便讓沉痾難起的高齊有了新氣象,這可都是大手筆呀……”
“還遠不止如此,我還聽說,他建立了一個叫樞密院的掌軍機構,起用提拔了一大批的青年俊彥,而且不斷往晉陽調防,我猜……他是想分晉陽六鎮的權……那麼,結合他上個月駕臨晉陽的消息,我可以肯定我的這個推斷,齊主這幾年絕對會有大動作……!”
“再多的,消息實在閉塞,我也難以猜到了……”楊堅搖頭感嘆道,“齊主高緯,確有人主之姿,我料,不用兩年,等齊國實力壯大,高歡高洋西征之勢必將重現!”
宇文達臉色不是很好看,“他若敢來,我們也能打回去!當年高歡有六鎮鮮卑猛士三十萬,不也被皇考殺得大敗?區區高緯小兒,有何可懼?”
“太祖皇帝以天縱之才一統關隴河東,不是凡人可比,現在大周可沒有太祖皇帝庇佑了,我大周若不追上齊國的步伐,銳意革新,只怕會遠遠落在他們的後頭,到時又該如何?”楊堅嘆了口氣,望向窗紗外,天光漸黯,有簌簌落雪之聲,“宇文護多年以來不得人心,若篡得大位,我大週上下必定人心離散,國勢必然傾頹。”
宇文達沉默良久,拱拱手道:“隨國公且容我再考慮兩日。”隨後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楊堅又坐了一會兒,散了下酒意,隨後交付了酒錢,準備告辭,芸娘起身相送。
路上楊堅很突兀的說了一句,“方纔多謝姑娘了……”
女子的腳步頓住了,想了半天,疑惑地看過來,“我?”
楊堅將審視地目光飛快地隱去,“哈,楊某是多謝老闆娘的招待……”
飛雪下,那素衣的女子掩嘴一笑,道:
“國公太客氣了,小女子開門做生意,招待好客人是必須的。”
又過了一段路,楊堅忽然問道:“聽說老闆娘跟驃騎大將軍獨孤賓是親戚?”
“算不上什麼親戚,挨點邊而已……”
“哦,原來老闆娘是高門出身,怪不得有這般涵養氣度。”
獨孤賓本名高賓,是渤海高氏一族的,在東魏效力的時候得罪了人,害怕受到迫害,於是孤身一人投奔西魏,受到宇文泰的嘉獎,立下功勞之後賜鮮卑姓氏獨孤,在朝中分量不算大,但也算是頗有跟腳。
“我那裡算得了什麼高門?早已遠得不能再遠了,……幼時便家道中落,否則也不會拋頭露面的了。也就是我合獨孤刺史的眼緣,他這才認了我這落魄親戚,當不得真……”女子搖頭苦笑,“論起涵養,國公纔是好學識,小女子只是附庸風雅罷了,方纔一席話,我雖然不懂,但也是佩服不已呢。”
楊堅點點頭,到了門口,馬車早已等候在那裡,楊堅拱手道:“老闆娘留步。”
“國公慢走……”
馬腹揮動着長鞭,馬車漸漸駛離了,楊堅沉思了好一會兒,喚來自己的貼身侍從,吩咐道:
“金風樓的老闆娘高芸你知道吧?給我查她的底細,另外,問一問我們家和鄴城有來往的商隊,打聽一下,越詳細越好。”
“……我覺得這個女子,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