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內殿,氣象雄渾,壯美至極。周圍有七十二根柱子,基高九尺,用有花紋的石料砌成,門窗裝飾縷金,用沉香木作欄杆樑拱間雕刻奇禽異獸,情態生動,各不相同。殿上有容量七鬥金蔥臺十三枚。殿東西各有長廊,廊的上面是樓房,樓房上安長窗,窗掛珠簾,通於內閣。
皇帝臨窗而坐,宮女登樓奏樂,絲竹競發,金石齊鳴。身姿曼妙的宮娥在窗紗後露出窈窕的身姿,翩翩起舞。一人站立,大聲用洛陽腔朗誦着詩書,一股盎然古意便從着一樂、一舞、一誦中凸顯出來。
高緯梳着文士髻,插着一枚白玉簪,一身玄底雲織龍紋的寬大衣袍。此刻他面上正目不轉睛的欣賞着歌舞,藏在寬大袖袍裡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在膝上,每當他心裡在盤算什麼的時候,就會下意識有這樣的動作。
坐在下方不遠處的突厥使臣阿史那庫頭頻頻向周圍列坐的朝臣舉杯,酒漿淋漓的沿着鬍子滑下,“兩國即將結爲姻親!這是大好事!來來,我阿史那庫頭且敬皇帝陛下一杯!”他又斟滿一大碗酒,朝着皇帝敬酒,高緯和煦的笑了笑,將面前的杯子撤去,也命人換了一個大碗上來,斟滿,一飲而盡。
“陛下好酒量!”齊國皇帝那麼給面子,豪爽!阿史那庫頭心下大慰,愈發的神采奕奕,道:“貴國這酒當真是香醇無比,我阿史那庫頭頭一回喝到,願我們兩國之間的友誼就如同這酒香一般,長存於世!”說着,又斟滿一大碗,一飲而盡。
高緯的酒量很早之前就練出來了,這種酒在這個時代算是烈酒,但是在官場混跡許久的高緯看來,也就是那樣,高緯還可以再來兩碗。於是高緯一笑,淡定的端起碗,致意了一下,又是一口悶,引得滿堂喝彩,無論是大臣還是各國使節都驚歎於皇帝的海量。
來而不往非禮也,高緯這次主動端起酒碗,道:“諸位使節遠道而來與我大齊結好,實在辛苦了,朕敬各位一杯,願我大齊與諸國之間,永結盟好、永無戰事!”說着,竟又是一飲而盡。
皇帝敬酒,臣子和使節們那裡能不表示表示?紛紛站起身來,對着皇帝敬酒,徐陵和那高句麗使節酒量不行,才一口就差點嗆出來,不過好在他們還知道這是重要場合,絕不能給自己的國家丟臉,於是硬生生的憋住了,兩張白臉漲成了紫棠色。這酒味實在是太烈了……
徐陵悶悶地輕聲嗆了幾下,才緩過來,心道:“早聽聞北人好飲烈酒,看來果真是名不虛傳,險些嗆死老夫!”而那邊的高句麗使節,雖然同樣嗆的不輕,但是依舊是面色激動,參與如此重要的場合,見到如此大的場面,不枉此生了!“真是天朝氣派……唉,什麼時候我們高句麗也能有這樣的體面風光就好了……”
阿史那庫頭連幹四五碗,已經站立不穩,頹然傾倒在案上,幾個內侍上前將他扶起坐好,高緯笑道:“貴使喝醉了……,還是先別飲酒了,待會兒還有正事……”阿史那庫頭尷尬一笑,他原本是暗藏着和高緯拼拼酒量的意思,雖然他多飲了一碗,可高緯連續三四碗下肚還跟沒事人一樣,他也只能甘拜下風了。“陛下好酒量……我不如也……,見笑了……”
他即將變成高緯的老丈人,高緯雖然不放在眼裡,但是他突厥使臣、未來可汗的身份還是頗爲敏感的,也不好太落他面子,於是道:“無妨……貴使頭一次飲這酒,會醉也是正常的……”阿史那庫頭遙望四周,見其他那些使節還不如他,只幾小杯酒下肚就已經面有醉態,於是將心裡那點尷尬收起來,爽快一笑:
“陛下說的不錯,哈哈……,大齊與突厥聯姻,結爲盟好,這是兩國互惠互利,聽聞貴國皇帝極爲寵愛寶慶公主……,陛下放心,我阿史那庫頭可以保證,突厥絕對將他奉爲唯一的女主人!”
“我的侄子大邏便,那是哥哥唯一的兒子,按照我們突厥的規矩,遲早會成爲突厥大汗!絕不算辱沒了高齊皇族的血脈!”高緯眼底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逝,難以察覺,不多說什麼,只是微笑着“嗯”了一聲。
一個勳臣站起來,道:“這可的確是一件喜事,大齊與突厥結盟,兩國互爲姻親,陛下就更好專心應對僞周!陛下天縱英傑,終有一日,定會蕩平僞周,一統江山!”高緯聽聞,玩味的瞥了他一眼。
這些日子,阿史那庫頭來回奔走,跟鄴城不少達官貴人都打好了關係。
不過他這麼說,卻不是爲了示好突厥,他是那一夜宮門外請旨的十幾個鮮卑部落酋領之一。那一日,元景安和元文遙被貶謫,他們這些在鄴的部落酋領也相繼被剝奪了在朝的實權,雖然手裡頭依舊握有數萬部衆,皇帝也沒有嚴懲追究,但他們的心裡還是惴惴不安,這次,就是好好拍馬屁的時候,希望可以消除皇帝的芥蒂。
當時他們的確是熱血一上頭就去了,現在想來,心裡還是後怕,所以皇帝要求他們抽調出兩萬壯丁戍守晉陽,他們連想也沒有想就答應了。將功補過,皇帝總不至於秋後算賬……
也就好在他們是孤身一人前去,沒有帶上自己的部曲親衛,否則就真的坐實了逼宮造反了!他們身在鄴城,自己的部衆都在幷州、燕州、幽州、營州以北,足足加起來不下數十萬,但是隔着那麼遠,他們也無法遙控指揮。萬一皇帝真的不怕那些鮮卑部落集體造反,盛怒之下將他們斬個乾乾淨淨,那麼他們連還手的力量都沒有!
皇帝這些日子的做法他們也看在眼裡,皇帝這是希望用他們的力量去牽制晉陽六鎮,雖然他們很不願意,但是這個時候也就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讓皇帝放過前魏公主,不能什麼代價也不付出,這也算是一種等價交換,前魏公主免於一死,他們虧欠前朝孝武帝的帳就算還清了。只要不死,不折辱她,那麼皇帝想要怎樣安排她都不關他們的事了,況且……元文遙、元景安還另有打算,說是或有希望…… щщщ ◆TтkΛ n ◆¢ 〇
高緯將目光移開,命宮人賜酒給他,心裡暗道:“漂亮話說得再多,朕也信不得你們,你們……是鮮卑部落酋領,從前朝開始,皇權也得爲你們讓道……今後,朕絕不容許!”
這些人,還有鮮卑六鎮,將是他改革路途中最大的絆腳石,但是偏偏輕易動他們不得。
爲什麼說這些人棘手,輕易動不得呢?
這些部落酋領對部衆的統治由來已久……北魏拓跋氏立國前期,有八部之制,皇帝在做決策的時候也得召集鮮卑各部落酋領聽聽他們的意見,而不是擅專擅決,他們的權勢之大可想而知。
前魏拓跋部,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以諸將功高者爲三十六國後,次功者爲九十九姓後,所統軍士亦改其姓,這就保證了統帥對於下屬有絕對的領導力,影響到至今。
高歡以鮮卑六鎮爲根基立國,導致了這種制度依舊沿襲下去。這就是爲什麼說北齊的軍隊其實只是高齊的僱傭軍的原因所在,因爲統治兵士的主導權並不在皇帝手裡,而是在這些勳貴還有部落酋領的手裡,發的起工資,他們就給你打仗,若是發不起,他們也不會爲你賣命。
到了高齊後期,政治糜爛不堪,奸佞橫行,國家內耗嚴重,天災人禍還有突厥北周南陳的襲擾,讓北齊不堪重負,根本就支撐不起對周國大規模用兵的開銷了,所以對上北周根本就沒有還手的力量!
但是現在,急不得……急不得!一招不慎,滿盤皆輸!
高緯對於收管軍權也有了一個初步的計劃,其一,壯大鄴城禁軍,將來與晉陽博弈不至於陷入被動。其二,將晉陽六鎮的軍隊慢慢摻沙分化,讓鮮卑牽制鮮卑,逐步掌控六鎮。其三,尋找時機讓北方大批鮮卑部落南遷,全盤漢化,收爲己用!
在條件沒有達到之前,高緯就得對他們客客氣氣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到皇帝這一番心裡活動,歌舞依舊熱鬧,阿史那庫頭頻頻舉杯,高聲說待到定親那一日,突厥將贈給大齊一萬頭牛羊作爲聘禮,讓南漠草原的部衆都出來迎接他們小主人的妻子……
南陳徐陵那邊,也是衆人紛雜,人影錯落,除了阿史那庫頭這邊,就數他這裡作爲熱鬧了。朝臣,尤其是那些文官對於徐陵十分有好感,這可是南陳的一代文宗!
徐陵這邊觥籌交錯,忙着應對前來結交的大齊朝臣,嘴角不知覺的牽起了苦澀的笑容,他這次來原本也是想要爲太子陳叔寶向北朝求取公主的,卻不料被這些北蠻子搶先一步,殊爲可恨!
昭陽殿內的氣氛一時達到頂點,歌舞聲也漸漸熄滅,滿殿恢復了寂靜,路冉一掃拂塵,對着殿外高聲喝道:“宣鴻臚寺卿裴度之覲見!”
衆人紛紛看向門前,知道和親占卜的就要有一個定論了。裴度之躬身,邁着四平八穩的步伐踱進來,額頭上微微見汗,朝着皇帝一拜,語氣有些滯澀,“臣特來複命……”
“占卜結果如何?”
朝臣都知道這樣一問根本就是多此一舉,但這個過場是一定要走的,想來,也會如同他們預料中的一樣……
裴度之的臉色愈發古怪,掃了一眼突厥這邊之後,道:“鴻臚寺所佔卜結果,大凶!”
昭陽殿內寂靜一片,而後是陣陣吸氣聲!
鴻臚寺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