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無修山腳下驛站酒館,莫妄語正坐在堂內小酌。“小道長,”酒館門上玉珠捲簾噼裡啪啦地被掀了起來,桃佩南大步進來,身後跟着三名穿皁色道袍的修士。
這幾位修士身材高大,全都穿着灰色道袍,懷中抱一柄長劍,面無表情,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看起來像是伙伕,倒不像是修行之人。
“小道長,這麼早就喝酒啊……”桃佩南見莫妄語隻身一人,沒個幫手,手中也不見什麼兇悍的兵刃,不由不放心道:“這次不知會遇上什麼風險,你不帶幾個幫手,如何防身?”桃佩南話音剛落,便覺一陣涼風從他耳側擦着削了過去。
“劍來。”只見莫妄語舉手在空氣中一抓,便握住上一隻赤銅色寶劍,那寶劍起初看尋常,緋紅色,很厚重,粗估有百餘斤重,劍柄上鐫刻着一片祥雲,但若細看,便能看見那赤紅如火的劍刃上,正流動着血紅的靈氣,那靈氣是駕馭這把劍的力量,純正、醇厚,因爲它的速度太快、太急,以至於在劍刃上呈現出一圈接近靜止的柔光,乍一看像是剛從血水中提將出來。
莫妄語“嗒”地一聲將飛虹劍配於腰間,笑眯眯地問道:“您看我這樣能不能防身?”
桃佩南語塞,暗道現在年輕人實在囂張,但又不得不對莫妄語刮目相看。這小道長雖然看起來吊兒郎當,但沒想到道行這麼高深。先是那一手排卦尋人,又是現在的召劍之術,別說他再修行百年也望其項背,就現在的幾個名門大家子弟,也無人出其右。若他不曾查出異端,真心出手幫他,說不定真能渡過此劫。
桃佩南不再多言,轉身便出驛站上馬。
由無修至荊南城先走水路,再走山路,進山行走兩三個時辰後,已經漸漸沒了人煙,只見山間古木參天蔽日,百年古樹枝繁葉茂,巴掌大的葉片層層疊疊,濾過了微弱的光線。林間草香花香瀰漫,半明半昧之間宛如仙境。
夕陽西下,天色漸暗,已是入定時分,桃佩南緩下腳程,從馬上下來。他伸手在眼前搭涼棚,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間破廟,便說:“今日在這裡歇歇,天亮了再走。”
“好。”莫妄語點頭道。他心存防備,散出一點元神探路。
散神訣這種功力便是將加強元神的感知力,由半知擴大到爲全知,探尋空中的氣息,哪裡靈氣充沛、怨氣深重,便將元神專注注往什麼方位,確定靈氣物或者怨邪的方位。這口訣無往不利,全天下沒有什麼靈物能躲得過莫妄語的眼睛,唯一美中不足是,太費功力,如果在散出大量元神時受到攻擊,很容易廢掉修爲。
莫妄語稍稍散出一絲元靈,一探,發現前方竟然一片清明,別說邪氣了,甚至連點人氣都沒有,空氣清幽,散發着泥土的清香。
幾人行至草廟前。從外觀看,這間草廟破敗不堪,屋檐上露了幾隻碗口大的窟窿,門扉和窗框全都生了蠹蟲,一推門,伴隨着吱呀枝丫,老人哭泣似的低嗆,一股又腐又臭的塵土味鋪面而來。
莫妄語用手扇開眼前的氣味,進屋後再看,只見草廟正中間放着一隻正正方方黑色退光八仙桌,桌上擱一隻獸形香爐,香爐裡沉香燃盡,底部形成一層白色的塵垢。
有香爐便應奉有神靈,可莫妄語四處一看,牆壁和屋頂光禿禿的,沒找見香火供奉的神像。
這時,他卻看見桃佩南要那幾名修士卸了包裹,從中取出一隻牛皮水壺,倒水靜手,然後畢恭畢敬地又從包裡取了三根香,點燃後對着八仙台的正前方拜了拜,插在香爐上,嘴中默誦經文。
桃佩南拜佛時,幾名修士給她清掃出一片乾淨空地,又鋪上稻草軟墊,供桃佩南休息。
其他人休整時,莫妄語便靠在屋頂橫樑上抱臂看着桃佩南。
桃佩南盤腿坐下,閉門養神,袖中手不斷捻珠子唸經。其他幾位修士繼續正襟危坐,如羅剎坐陣守在桃佩南身側。
莫妄語突然一笑。
桃佩南皺眉道:“何事?”
“桃掌門,”莫妄語含笑道:“您做過虧心事嗎?”
桃佩南本是合着的眼皮一顫,又繼續緊閉着,捻珠的手盤得飛快。他的下巴緊了緊,嚥下多出的唾液,道:“小道長又在胡言亂語什麼?我桃某平生從沒做過虧心事。”
“是嗎?”莫妄語將兩手枕在腦後,道:“我就做過虧心事,做得還不少,沒想到真有人從未做過虧心事,桃掌門當真是個聖人。”
莫妄語突然從橫樑上起身,居高立下地睥睨着桃佩南,笑盈盈道:“可是,桃掌門,您既然從未做過虧心事,那爲什麼您這麼怕鬼?”
“我,我……”桃佩南猛地睜開眼,像是踩着了痛腳,氣急敗壞地瞪着莫妄語。
莫妄語故意做出受驚的模樣,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討好桃佩南道:“桃掌門莫氣!我這人就這樣,嘴上沒個把門的,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就這麼隨口一問,您何必如此緊張?”
桃佩南似是稍稍鬆了口氣,道:“我不曾怕鬼。”
“是麼?”只聽莫妄語眯起眼,接着說道:“那就好了。常言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桃掌門如果真沒做虧心事,是不必怕這屋裡的鬼。”
“什麼!”桃佩南頭皮發麻,沉聲道:“什麼……什麼屋裡的鬼?”他和那幾名修士無頭蒼蠅似的抓着佩劍到處看,可這巴掌大的草廟,一眼就能望盡,哪兒見着什麼鬼?
莫妄語努了努嘴,道:“你們進屋的時候,沒看出這草廟的古怪?”
桃佩南壓抑着怒氣道:“別賣關子了,有什麼古怪?快說!”
莫妄語笑了笑。他天生一雙鷹眼,聚神時眸色偏金紅,光彩照人,視力極佳,加之修行的靈氣上乘,更使他的五官觸感是常人數倍,一進門,他便留意到這間草廟的端倪。
草廟有三扇門,兩扇窗戶,門扉和窗戶縫隙上,都有一排排錯綜複雜的抓痕,他細細比對一番,發現抓痕大部分來自於動物。
人的指甲綿軟,呈弧度,因此五指的抓痕中部有一個微小的凹陷;而野獸的爪子則堅硬鋒利,於是抓出來的印子又尖又細,像是用針扎出來的。但這微妙的差別晃得一眼看過去,基本上分別不出來。
於是他故意嚇唬桃佩南道:“掌門您看這門板,上面全是抓痕,可見這裡死了不少人呀。”
桃佩南一看,果然如此,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沉聲道:“道長,道長求您救我!”
莫妄語眉稍微挑,咧嘴微笑起來。
桃掌門膽子太小,不怎麼禁嚇,他就這麼稍稍一試,便將自己從“小道長”榮升爲“道長”。
對於這個新的稱謂,莫妄語表示相當受用,畢竟作爲男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希望被人叫做“小”。
莫妄語彈了彈肩頭落的灰,似是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桃掌門,這就對不住了。我們可是說好了的,我這次來,是爲了尋您兒子,現在您不只要我尋你兒子,又要我救您,這可就是兩碼子事了。事情一碼歸一碼,兩碼子的事,那就得收兩碼子的錢。”
莫妄語慢條斯理地豎起一根食指,然後緩緩中指也跟着豎了起來,在桃佩蘭眼前晃了又晃。
坐地起價也不過如此,莫妄語不要臉得坦坦蕩蕩。他本就不是爲了行俠仗義,而是爲了賺錢來的,現在能賺兩份錢,爲什麼不多賺些?
桃佩南二話不說,直接道:“好,好,道長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莫妄語擺手,道:“誒,還是老規矩,明碼標價,童叟無欺,您覺得自己這條命值多少錢,給我多少錢就行。當然了,我想……”他一頓,笑得更燦爛了,“您作爲掌門人,這條命,應該比那孩子值錢多了吧?”
桃佩蘭忍着怒意,道:“我自然知道長的意思。”
“行,”莫妄語一拍手,又道:“既然桃掌門開口要我救您的命了,我莫某定當鼎力相助個,所以我接下來要問您的問題,您一定要跟我說實話。”
桃佩南深吸了口氣,道:“好,你問。”
莫妄語正色道:“您現在必須告訴我,您到底在害怕什麼。”
桃佩男緩緩嘆了一口氣,道:“好吧,我告訴你……”
他頓了頓,講道:“這幾日,我時常做夢,老夢見那個被我害死的女婢。那女人站在我窗戶外面,遠遠地看着我,下雨在那兒,颳風也在那兒,像是生了根。我聽說這叫冤魂入夢,道長,您可知道這個說法?”
莫妄語認真聽桃佩蘭說完,爾後眼睫微扇,嘴角笑意似有似無。
這話說得隱晦,一個夢境,虛實難辨,從中看不出什麼。可桃佩南講述時,說了一個“冤”字,這字用得頗爲精妙。
莫妄語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人本就是你殺的,其中有什麼冤情,難道您不是最清楚的嗎?”
桃佩南臉上的表情逐漸僵硬,半晌不再出聲,只是手中的串珠捻得飛快。
莫妄語正要追問,這時屋外傳來吱呀一聲清響,似乎是有什麼東西弄斷了地上的一根樹枝。他立刻噤聲,示意其餘人留在原地不要動,也不要出聲,然後緩緩起身,腳步極輕地移動到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