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妄語所謂的“等”,不是一天,不是兩天,而是足足三十天零十一個時辰外加半柱香。
由他精心製作的那數千張信紙飛入尋常百姓家後,後續的態勢發展,卻和莫妄語預想的截然不同——
收到這紙條的人家,全都沒將它當一回事。他們一致認爲,這一定是誰家的小孩在搞惡作劇,不然怎麼也沒見着信鴿,信就飛進家裡去了呢?
也有人的確遇上了煩心事,正不知找誰求助,收到這信封以爲是神仙顯靈,到處磕頭跪拜想要瞻仰一番。然而莫妄語光顧着追求風度,說得那是個天花亂墜,偏偏卻將最重要的一件事忘記了——他忘記寫無修派的位置,於是這些本想來求助的凡人,根本無法找到莫妄語的人了。
當然,也有修道的同行收着了這書信。他們往書信上下個回溯咒,立馬就能知道信是從哪兒寄出來的,可他們本就是道士,有麻煩要麼自己解決了,要麼找自家的宗主解決了,再怎麼也犯不着去找莫妄語。
於是莫妄語左等右等,無修派門前依然冷冷清清、悽悽慘慘。阿寅沒得肉吃,日漸消瘦,縮在莫妄語腳邊,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大病貓。
就在無修派馬上面臨全員喝粥的破產邊緣,這天傍晚,莫妄思突然從院外飛奔進來。他跑得滿臉透紅,上氣不接下氣,身後還跟着一個咿咿呀呀的莫小丙,還有同樣兩頰緋紅的小師妹莫玉。
他們急吼吼地衝進莫妄語房裡,激動地將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莫妄語搖醒——“大師兄,大師兄,你快醒醒!”
“別吵吵……”莫妄語像打發蒼蠅一樣虛弱地揮了揮手。他已經三天沒有啃豬蹄了,三天啊!這是怎樣的人間慘劇。
莫妄思急不可耐,恨不得扒了莫妄語的被子,他對着莫妄語的耳朵大喊道:“大師兄,你快起來,有人來給我們送錢了!”
“什麼?”莫妄語三生大夢同時驚醒,瞬間翻身下牀。
這個來送錢的冤大頭叫桃佩南,是北嶼桃氏宗主門下一小小仙門的掌門人。他修道,會簡單的周易和奇門遁甲。但是門派弱小,背後的北嶼桃氏又被金山天門打壓後元氣大傷,遇着難事無人相求。
莫妄語奉上一杯熱騰騰的龍井茶,笑盈盈道:“桃掌門,這次來做什麼買賣?”
桃佩南面容粗狂,大臉盤,下巴又方又硬,生了一雙燕眼,眼窩深陷、黑白分明,鼻頭微垂,蓋住了上嘴脣。他面色鐵青,手腕上饒了一圈紫檀佛珠,飛快地盤弄着。他眼睛四處一轉,見屋裡只有莫妄語和幾個不過十來歲的小兄弟,卻不見無修閒人的影子,便道:“無修仙人爲何不出來見我?”
莫妄語奉茶的手一頓,微微眯起了眼睛。
師尊不在這消息暫時還不能透露出去。當日蓮花臺下一通大鬧,自家門下當然是全知道了,但自家人畢竟是自家人,有些話關起門來說倒也不礙事,只怕傳到心存邪念的外人耳裡,徒生異端。
他一笑,一筆帶過道:“我師尊閉關修煉,所以不能來見您,您有什麼事兒,跟我說是一樣的。”
桃佩南仔細端詳着莫妄語,道:“是麼?當真是閉關?可我怎麼聽別家仙門都說,你們師尊是不見了?”
“嘁,”莫妄語心中一震,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難道他們無修派中有了奸細?雖然心中懷着種種猜測,但莫妄語面上依舊嗤笑,道:“桃掌門,您所謂的別家仙門到底是哪家仙門?是金山天門?還是青城仙府?您最好報出名號,我好去同跟他們好好理論理論!”
“小道長莫氣。”桃佩南改了口,低頭品茶,道,“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
莫妄語便說:“我師尊現在在閉關修煉,你卻說我師尊不在家,我也不能拉我師尊出來給您瞧,您這不是在難爲我嗎?再說了,”莫妄語話鋒一轉,歪了歪頭,似笑非笑道:“這些話桃掌門應該自己也只信七成吧?不然您今日也不會來找我。”
說着,莫妄語隨手將玉符放在了桌上。玉符通體散發紅光,豔如滴血,須臾又變回雪白,表面紅色波紋不曾散盡,竟像五彩波浪此起彼伏。
桃佩南自然認得這玉符,無修仙人竟然將自己隨身攜帶的玉符交給了這人,桃佩南不由正視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只見這少年不過十七八歲,長了一副好眉眼,一雙桃花眼眼角微揚似笑非笑。他穿着一身青赤色勁裝,領口有一兩排火焰狀暗紅色刺繡,兩手抱在胸前,扣着兩隻紅銅色鐵鉚釘護腕在桌上敲得叮噹響,看起來有幾分輕佻,可一旦開口,卻又句句話擲地有聲。
“好,我信你。”桃佩南點了點頭,他輕輕深吸口氣,切入主題道:“事情是這樣的,我……要請你們尋一個人。”
“什麼人?”莫妄語問道。
桃佩南雖是小門小派,但畢竟也是仙門,餓死的騾子比馬大,若只是想尋一個人,根本不必特意來請他們無修出手。
果然,桃佩南面露難色,不肯細說,只含糊道:“是一個十歲的小男孩。”
“十歲的小男孩,”莫妄語繼續問道:“那男孩同桃掌門什麼關係。”
桃佩南突然不悅,瞪着莫妄語道:“你問這麼細做什麼?那男孩同我什麼關係,又與你何干?”
“怎麼不關?”莫妄語笑眯眯地說,“我們無修雖然一直算不上什麼響噹噹的名門正派。但我們也有三件事不做:一不殺人、二不放火、三不搶小娃娃的糖葫蘆。若桃掌門您要殺這孩子,我莫妄語不成遞刀子的惡人了?我可不想我家師尊不在的時候,多背這麼一道惡名。”
桃佩南默默不語。
莫妄語翹着嘴角繼續說道:“丟了一個孩子,本不是什麼大事,你們桃宗主不肯管,去青城仙府遞個摺子,他們人愛管閒事兒慣了,自然會幫你,又何苦南轅北轍,跑我這兒搬救兵?桃掌門,這孩子到底有什麼見不得光的地方?您若不同我說實話,這事兒可就真難辦了……”
桃佩南咬了咬牙,袖中手握成拳,好似下了決心——“那孩子……那孩子是我,我和婢女所生……”
莫妄語毫不意外地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桃掌門家中可是供了一位獅吼,金山天門的二小姐可是您夫人?”
“是……”
莫妄語道:“您在外頭有私生子,這事她可知道?”
桃佩南面如土色,慢慢同莫妄語說道:“我同賤內同房十年,一直沒有孩子。我尋醫問藥,最後發現沒有孩子是因爲賤內星幼年時常在深冬練功,壞了下半身子,落下了病根。但……但我桃家雖小,也不能沒有子嗣,所以我不得不……另想辦法。”
“那可不是辛苦桃掌門了?”莫妄語道,他手指沿着茶杯杯口碰了碰,略微一思忖,道:“桃掌門,若真是如您所說,那孩子在哪兒不是顯而易見的麼?”
“我知道你意思,”桃掌門點頭道:“你懷疑賤內生性多疑,心胸狹隘,發現了那孩子,於是故意將那孩子害死了。”
莫妄語頷首。
桃佩南道:“那孩子一直藏得非常好,養在我外甥家中,她不會知道。”
“你府上還有誰知道這個秘密?”他又問。
“除了我和我外甥,再沒有。”桃佩南極其篤定。
莫妄語又一笑,道:“桃掌門,這種時候了,您何必還騙我?”
桃佩南惑道:“我騙你什麼了?”
莫妄語說:“您說您府中沒人知道,可那婢女,她能不知道這事嗎?”
桃佩南臉色一沉,低語道:“死人自然不知道……”
莫妄語聽得心頭一緊,對桃佩南的爲人又多了幾分瞭解,此人看起來面相和善,實則兇狠,下起狠手不留情分。
這時桃佩南又說:“這也是我爲什麼要你們無修派幫忙的原因,那孩子身份特殊,爲了我桃家的名聲,也爲了我的名聲,你,萬萬不能泄露。”
“這個我自然曉得。”莫妄語豎一根手指抵在脣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桃佩南放下心來,他不安地在椅背上動了動,問:“這樁買賣,你們接不接?”
莫妄語微微一笑,拍手道:“一沒殺人,二沒放火,三沒搶小孩的糖葫蘆,我爲什麼不接?”
“好。”桃佩南鬆了口氣,“你們要什麼?”
莫妄語道:“我們無修向來是明碼標價,你兒子值多少錢,你們桃家就得付我多少錢。”
“錢不是問題。”桃佩南道。
“姚掌門,夠敞亮!”莫妄語豎起了大拇指,大聲誇讚。
“擊掌。”莫妄語伸出手掌,與桃佩南擊掌三下,擊掌爲盟。
有了錢,莫妄語便大方地請桃佩南留下用茶,上了些吃食,就着瓜果又問了桃佩南一些家事。鄰近戌時,莫妄語才引桃佩南入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