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盞迷濛的頂燈白花花地從眼前掠過,兩邊是幾張模糊的面孔,似乎有人追在推牀後面,聽不清在喊着些什麼,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一把單薄細小鋒利的刃輕快地隔開了下腹腔,那感覺像是在割裂什麼別的和自己不相干的東西,通過頭頂的鏡面影像,谷昕依稀看到了類似鑷子的東西在進出於那個開裂口,感覺卻依舊是木然的……
原來自己的身體和豬五花肉沒什麼區別……
谷昕模模糊糊地想着,眼皮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沉重,每次眨眼似乎都發出了她殘存意識中的巨響——“吧嗒”,然後在越來越稀疏的“吧嗒”聲中,她睡了過去……
當被送入病房的谷昕逐漸恢復意識時,她總在想那個追着推牀喊叫的聲音是誰?是李曉勉、蘇姍、羅津津,還是自己的老媽魏愛蓮?顯然都不是,那個聲音是低沉磁性的男聲,那一定是——張凱之!
一想起這個名字,谷昕就感到縫合過的傷口在隱隱作痛,或許她這次真的過了,所以遭到了突然手術住院這樣的報應,雖然那個計劃,張凱之欣然接受,可她的確很過分,絲毫沒考慮張凱之的感受,明知道一個人的心卻在依舊利用着。
谷昕努力回想着這幾天的大事,彷彿想從昏沉的大腦記憶庫裡找到一絲清晰的脈絡來,似乎這段日子以來,身邊的很多人和事都因爲壓力富集到一定程度,在短時間內集中爆發了,讓人猝不及防,或者說,讓以爲一切會按照自己預想上演的人猝不及防。
聞淵舉辦了他的新書籤售會,谷昕雖然收到邀請,卻沒去捧場,反而是張凱之去了。參加完籤售會,張凱之直接去了谷昕的家,把拿到簽名的書送給她。
谷昕打開書,看到內頁的簽名居然有“贈給昕”這樣的字眼,便立刻合上書,一雙眼睛迅速殺向張凱之,開始大發脾氣,問他憑什麼擅自做主。張凱之也不生氣,心平氣和地解釋,他看出谷昕想去籤售會,可又有顧慮,所以就代替她去了,也替她要了簽名。被看出心事的谷昕啞然,張凱之則默默地看着她。
在張凱之離開之前,谷昕突然問他,是不是她要求他做什麼,他都願意,張凱之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於是谷昕舉起雙手勾着張凱之的脖子,附耳說出她的計劃,末了,還在張凱之的耳邊輕輕吹了口氣……
谷昕剛送走張凱之,掛着黑眼圈又黑着臉的羅津津就打開了自己的屋門,這出乎谷昕的意料,她本以爲家裡只有自己。
羅津津衝着客廳裡的谷昕叫道:“你違反了室友準則第二條,不準往家裡帶男人,所有親密的約會請另擇場所。”谷昕聳肩,不以爲然,並加以反駁,因爲她自認爲並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
可羅津津卻突然情緒失控了,大喊道:“谷昕,你是個惡女,有張凱之這麼好的男人愛你,還三心二意的,我真不明白,像你這麼濫情的人,工作運怎麼會那麼好!”
聽到羅津津這麼直接隨便的說話,谷昕也有點火冒,從羅津津的話中,谷昕聽出她最近的心態又失調了。
谷昕一直覺得讓羅津津心態失調比讓她內分泌失調要容易得多,也知道羅津津最近被上司鄭霞整得很慘,但是,即便如此,羅津津也不該把邪火撒到自己身上,便板着臉說:“你衝我發什麼火?誰都遇到過變態領導,全世界不是隻有你一個人不順利……”
谷昕還沒說完,羅津津就拿了包往大門口走去,嘴裡嚷嚷着:“谷昕,你太過分了!”谷昕聽着就壓不住火了,衝羅津津的背影就叫道:“你少給我撒潑,姑奶奶我不受這個!”
一連幾晚,羅津津都沒回來,谷昕也沒理會,事後才從李曉勉那裡知道那幾晚羅津津借宿於前男友龐鐸家,引得龐鐸和現任女友小米也吵了起來,最後被龐鐸趕了出去,之後,羅津津在辦公室住了幾天,最後還是一臉疲憊地回來了,不言不語地躺着。
魏愛蓮做的好吃好喝也沒有引起羅津津的興趣,這讓魏愛蓮很奇怪,便去關照。經魏愛蓮耐心打聽才得知,原來住辦公室的羅津津被開了。
魏愛蓮請李曉勉來調解谷昕和羅津津之間的緊張關係,李曉勉在聽到羅津津的“控訴”後明白,顯然遭遇了不公正待遇的羅津津把一腔怨氣全記在了谷昕身上,便請谷昕體諒一下羅津津。
谷昕聽後,很不高興,她認爲有些罪就得自己默默忍受,受不了就回家找媽去好了,她才也懶得去哄一個心理扭曲隨便罵人的小毛孩子,因爲她自己也一肚子不爽。
李曉勉嘆氣,她認爲谷昕有點過,和比她小七歲的羅津津計較,不像話,谷昕卻說,現在小她小七八歲的人可不是當初頭腦簡單的她們,現在的小孩各個都雞賊着呢,都是陰謀家,物慾狂。“你看,在每個編輯部裡把資深編輯拉下馬的,不都是這些剛出校門的嗎?”
聽到這話,李曉勉便不再規勸,想讓她們都冷靜一下,也因爲忙於新聞雜誌創刊的事,好久也沒聯絡媒密。而蘇姍呢,似乎老在出差,且總被安排一些偏遠艱苦的外景地。
那天在得知蘇姍爲何被領導“特殊照顧”後,谷昕沒第一時間安慰她,反而說:“別人都是吃一塹長一智,以爲你經過《姣》的遭遇,早就吸取經驗教訓了,沒想到還這麼白目。”
現在躺在病牀上回想着自己近期的言行,谷昕有點難以置信,似乎,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弄得一塌糊塗了,想到這裡,谷昕不由得呻吟一聲。
母親魏愛蓮正在椅子上打着盹兒,聽到聲響後忙問道:“醒了,刀口疼嗎?”谷昕閉上眼睛搖搖頭。
魏愛蓮沒看出女兒的情緒不佳,繼續絮叨:“雖說只是割除闌尾,是小手術,但給活人的身體開個洞,怎麼都覺得彆扭,聽醫生說,打開後發現已經粘連了,好在手術及時,你病得也巧,我來你這裡住,正好趕上照顧你,什麼都不耽擱……“
谷昕沒興趣聽老媽的理論,此時病房的門被推開了,谷昕急切地望去,卻失望地發現不是她想要見的人。但見主治醫生笑眯眯地走來,探問情況,魏愛蓮忙對醫生讚歎有佳,彷彿對方是妙手仁心的典型。
醫生走後,眼見女兒依舊對着房門發呆,魏愛蓮便忍不住耿直地說:“你那閨密們怎麼都不來看你?我給她們都發過短信了,連一起住的羅津津都不來,太不像話了,平常好得跟四胞胎似的,恨不得長在一塊,其實呢,你們也就頂多是一起的玩伴,哪有什麼深厚的情意,到了我這把年紀,你就知道了,這年頭大多數友誼都是假的,只有父母最仗義,不論什麼時候都不會丟下你……”
被老媽戳中了心結,谷昕心中難免一陣糾結,盯着老媽那張滔滔不絕數落着的嘴巴,在聽覺上卻換成了女高音在演唱《托斯卡》中的詠歎調。她緩緩轉過身子,面對着窗戶,在詠歎調的餘溫中,咂摸着心事,她不能奢求張凱之原諒她,他不來看她是應該的,而曉勉和阿羅,還有一向心軟的三三,爲什麼也沒來,曾經即便是她指着蘇姍的鼻子數落:“你就是這種人,沒主見也沒能力,什麼都靠別人替你出主意,然後坐享其成!”當時蘇姍也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她們不會這麼決絕的,想到這裡,谷昕脫口而出:“她們不是你說的那樣!”
魏愛蓮神情篤定:“不信走着瞧,關鍵時候見真情!要不我和你賭。”
谷昕繼續背對着母親,望着窗外藍灰色的天空出神,有關她、李曉勉、蘇姍、羅津津之間的友誼是否禁得起考驗的話題卻入了心。不想,老媽給人添堵還湊雙,只聽她繼續問:“那你們單位的同事呢?怎麼也不見來一個,領導也都不來,看來都不怎麼重視你,對了,差點忘了,你睡着的時候,倒是來了一個,叫張什麼之的,反正不是張柏芝,沒待一會兒就走了,喏,這是他幫你拿來的皮包和衣服,你在辦公室裡備個衣服幹嗎?”說着指了指自己身後椅背上搭着的衣服和掛着的皮包。
看到皮包和衣服之後,一絲灼熱感突然向谷昕襲來,令谷昕不由得又呻吟一聲。
她那天告訴張凱之的計劃不算複雜,是讓張凱之以崇拜者的身份去請武叮叮週三一起吃飯,因爲週三是聞淵的生日,她想和聞淵一起慶祝,並且,她答應了張凱之,吃完慶祝飯,就離開,然後他們兩人去看電影。
張凱之按照計劃去請武叮叮,武叮叮大感意外,她早在慈善拍賣會上就對這位年輕的《唯尚》美術總監頗有好感,聽到他也是自己的粉絲,更是芳心大悅,至於聞淵過生日,她不管的話,自然有人排着隊替她張羅,聞淵的事不用她操心。
谷昕帶着紅酒花束香氛蠟燭來到聞淵家,外賣的牛排也及時送到,兩人飯吃得很愉快,不過很快,聞淵就不僅僅滿足於吃飯,他撫摸着谷昕放在桌上的手,說道:“你是我認識的女人中最性感的,你是我的繆斯。”
谷昕聽後喜憂參半,禁不住問聞淵到底有過多少個女人,聞淵接着酒勁兒開始數,還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和武叮叮在某海邊賓館做了一天一夜,也不覺得厭倦,“年輕真好啊,現在常常心有餘而力不足,你要知道和不同的女人親密,會刺激我的腦細胞,會讓我的思維變得開闊,變得清晰。”
谷昕忍不住嘲笑他,說等他老了一定會變成老糊塗,因爲某些功能肯定消退了,沒辦法刺激腦細胞,讓思維變得開闊,變得清晰。一聽這話,聞淵一把把谷昕拽過來坐在他腿上,谷昕突然想起她和張凱之的約定——純吃飯。正猶豫間,衣服已經被褪了一半,谷昕的雙手似乎也不怎麼聽話,居然抱住了聞淵的脖子,接着她的大腦又在提醒她——純吃飯,可是身體卻依舊在和聞淵糾纏。
等理智再度回來時,她已經被聞淵抱進了臥室,抱上了牀。這時聽到外間有開門的聲音,兩人不覺都豎起了耳朵。接着門廳裡傳來了沈之言的聲音——淵,你在嗎?我聽叮叮說,她今天有飯局,所以我就來陪你了!
一想到沈之言居然有聞淵家的鑰匙,谷昕就一把把聞淵推開,聞淵整理了一下衣服,往客廳走去,顯然不想讓沈之言看到臥室裡的狀況。
聽到客廳裡沈之言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膩,谷昕忍無可忍地起身,打開臥室的落地窗戶,走了出去。到了院子裡,遇到冷風,谷昕才發現自己的衣服還在客廳,身上僅穿着內衣,手機又在皮包裡,而皮包也在客廳裡。
正在考慮該怎麼拿回衣物時,谷昕的下腹突然疼痛了起來,疼得她直不起腰,而且越來越疼,她好不容易走到小區門口,用門房的電話打給張凱之。
不一會兒,張凱之就趕來了,看到谷昕的狼狽,當即送她去醫院,並在小區旁的超市買了件紅色外套把谷昕給裹了起來。
在出租車去醫院的路上,谷昕疼得大汗淋漓,擡頭看張凱之時,發現他眼中有一抹明顯的受傷。谷昕想解釋什麼,又覺得無從說起,是自己昏了頭,沒有任何開脫的理由。
我一定要對他說對不起。術後的谷昕這樣想着,終於在疲憊中入睡。
隱約聽到病房裡一陣歡聲笑語,谷昕醒了,揉揉眼,見曉勉和阿羅正在和老媽魏愛蓮說笑,來的還有一個她不算熟的姜愛。
李曉勉發現谷昕醒了過來,便笑着說:“你可真夠嚇人的,平時從來不見生病,一生病就病到開刀,昨天接到短信,還以爲魏姨逗我們玩呢,你知道昨兒是愚人節吧?”
難怪,谷昕也微微笑了,阿羅也附和道:“到了半夜不見你們回來,我想,會不會是真的呢,纔打電話問了,這一問嚇死人了,想馬上來吧,已經過了探病時間,只好等到今天……”
姜愛馬上接腔:“我來探班天后胡玲生孩子的事,在醫院門口碰見勉姐和阿羅,一聽說就嚇了一跳,趕緊跟過來了,不過怎麼沒見到蘇姍?”
這話谷昕也想問,李曉勉解釋道:“蘇姍還在外地呢,今天接到我的電話,急得要死,可是又不能馬上回來,委託她哥哥來過了,那個大花籃就是蘇元送的。”
谷昕看到那個大得出奇的花籃,又看看李曉勉阿羅甚至姜愛,轉頭面向老媽,老媽卻裝沒看見,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谷昕心道,既然知道自己肯定贏,昨天就應該賭點什麼東西才行,好徹底堵住老媽的嘴巴。
谷昕恢復後,去上班,沿途和同事們打着招呼,把皮包扔在辦公桌上後,就着急忙去找張凱之,這幾日張凱之一直不肯接電話,現在她要當面和他好好談談,她要當面說——對不起。
在往美編室的路上,谷昕遇到了沈之言,見對方一點也沒尷尬之色,便猜想沈一定還不知道那天和聞淵在一起慶祝生日的是自己。沈之言見谷昕康復,就露出安心的笑:“辛迪,你回來太好啦,我們一定要馬上找一個藝術總監啦,張凱之辭職不幹了啦,而且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好在我早就有超棒的備選。”這個備選在沈之言剛來《唯尚》時就已備好,只是看到谷昕一副力保張凱之的樣子,沈之言剛來還得利用在集團裡頗有人緣、又有工作能力的谷昕站穩腳跟,便只好作罷,現在張凱之主動走了,正和她沈之言的意。
谷昕呆住了,應付完沈之言,回到自己的單間,坐在皮椅裡緩緩地轉着圈,一圈,兩圈,三圈……突然她拿起皮包走出單間,對助理說她出去一趟,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來到張凱之租住的公寓,谷昕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大媽,該大媽問她谷昕是要租房子嗎,上一個租房的小夥子剛退租,正在打掃呢,不過要看房的話,沒關係,隨便看。谷昕進去後,發現裡面屬於張凱之的東西一件都沒有,谷昕撥了張凱之的手機號,聽到了已停機的訊息,她終於意識到——她徹底失去了他。一顆淚奪眶而出。
幾天後,蘇姍風塵僕僕地來到谷昕家,這一次她去了雲南探班攝製組,因爲着急回來,便請示領導是否可以飛回來,領導似乎也消了氣,不僅准許了,還許她坐商務艙,說她這次辛苦了。
谷昕看蘇姍的樣子,似乎是剛下飛機就趕來了,便問要不要吃飯,蘇姍看了看魏愛蓮,說:“別讓阿姨這個點做飯,我們到外面去吃,我有話說。”
在“盛月”落座後,蘇姍不急於點單,而是遞給谷昕一張對摺的紙。谷昕接過,打開,立刻看到張凱之那龍飛鳳舞的筆跡,內容很簡單——再不相愛就忘了吧!
谷昕無言地望向蘇姍。蘇姍解釋,她出機場時,在大廳遇到了張凱之,看樣子是要去旅行,蘇姍奇怪,谷昕都病了,他爲什麼還去玩。張凱之只簡單地說,他得知谷昕徹底好了,才離開的。蘇姍看他神情奇怪,就問他們是不是吵架了,有沒有需要她幫忙的地方,張凱之便拿出一張紙寫了這句話,摺好交給蘇姍。
谷昕看着那張紙,眼淚抑制不住地往外冒,現在她才清晰地明白她傷張凱之有多深,而張凱之在她心裡又是怎樣的分量,可是爲什麼明白的這麼晚,她那顆貪玩的心爲什麼辨識真情的速度這麼慢。
看到谷昕這麼難過,蘇姍只能拍拍她擱在桌上的手以示安慰。谷昕一把抓住蘇姍的手,不管不顧地哭道:“三三,你該幫我攔住他,你該幫我攔住他的,三三,你該幫我……”谷昕泣不成聲。
都說,人生有兩樣東西最好不要錯過,一個最後一班回家的車,另一個是一個深愛你的人。比起前者,錯過後者的後悔指數高居不下,谷昕難過地想,她現在真的悔斷了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