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3)

陳成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個寒冷的、淫雨綿綿的秋夜。

傍晚,他們在德勝門城樓的腳下見到了周奉天。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精力充沛、意志頑強、智勇過人的周奉天。此刻,他孤身一人,步態沉重、遲緩地躊躇在街頭。他的神情憂鬱、疲憊、呆滯,彷彿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裡,他一下子就走完了從青年到暮年的那段漫長的路程,現在,他正孤獨地面對着人生的最後旅程。

“奉天的路,已經走到頭了。”邊亞鍕悄悄地對陳成說,“剩下的問題,就是尋找合適的歸宿地了。”

“我們也在找自己的歸宿。不過我們還要再碰碰運氣。奉天似乎已經沒有這種興致了。‘’陳成遠遠地望着周奉天的身影,感嘆地說。

“誰也無法拯救別人的靈魂。奉天的魂,已經沒有了。”邊亞鍕說,“我最後一次見到白臉的時候,他也沒有魂靈了。”

“他們的魂靈是什麼?”陳成不解地問。

“憑着自己的力量,去爭強稱霸的心。”

周奉天見到陳成和邊亞鍕的時候,非常激動。他緊緊地拉住他們手,嘴脣抖動着,很久沒有講出一句話來。

陳成的喉頭哽住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哭什麼呢?哭朋友,還是哭他的靈魂?

邊亞鍕和陳成默默地對視了一眼,他們決定,陪伴着周奉天,哪怕就陪着他度過一個夜晚。人在孤獨的時候,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朋友的忠實陪伴。特別是當他正一步步邁向自己的最後歸宿時,有朋友在自己的身邊,他會很樂觀、很勇敢的。

天空佈滿了不祥的陰雲,淚珠子似的雨水,一串串從天上掉下來,澆在他們的頭上、臉上,冰涼冰涼的。

邊亞鍕在商店買了三隻燒雞,三瓶白酒和三塊塑料雨布。

他們沿着德昌公路向北走,開始了痛苦的夜行。

前半夜,他們都沉默不語,一邊喝着酒,一邊想着自己的心事。夜深的時候,周奉天問陳成:。陳成,星敏說你懂得星星。“‘”懂。亞鍕的父親給我教授過星象學。“

“可惜,今天夜裡看不見星星。”

“是的。老爺子給我上的第一課就是:陰天只有烏雲,沒有星星。”

“烏雲過去以後呢?”“天空又會佈滿星辰。但是,它們已經不再是昨天的那些星星了。一夜之間,許許多多的星星隕落了。烏雲,使它們失去了最後閃光的機會。”

周奉天沉吟了一會兒,又說:“王星敏比你的那個教師更懂得星星。”

“是的。因爲她是站在雲層的上面去看星空的,烏雲沒有擋住她的眼睛。”

“烏雲是什麼呢?”

“不知道。亞鍕的父親說是政治,王星敏說是偏離歷史的傳統,而我卻覺得它的名字叫命運。”

“我欣賞你的看法,陳成。人不能與命去搏鬥,因爲那是徒勞的。”

又走了很久,邊亞鍕說:“奉天,有一件事我總想要問你,土匪和白臉現在到底在哪裡?我知道,在他們離開北京以後,你見過他們。”

周奉天躊躇了很久,才說:“我是見過他們,但是我立過誓,對他們的情況,絕對不向任何人泄露一個字。亞鍕,我必須遵守誓言。”

“奉天,這件事對我很重要。因爲,白臉就是我的命運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認識了他,我大概不會走在今天的這條路上。”邊亞鍕的語調低沉、傷感,兩隻俊秀的大眼睛裡閃動着晶瑩的綠光,“知道了他的歸宿,也就是知道了我自己的命運。”

周奉天嘆了口氣,說:“好吧,亞鍕,我可以告訴你,他們選擇了一種最好的歸宿。那種消滅自己的方式,是令人羨慕的。”

“消滅自己?”邊亞鍕不解地問。

“是的,消滅自己的方式很多,但歸結起來無非是三種方式:改名換姓、脫胎換骨和結束生命。”

“他們選擇了哪種方式?”

“最好的一種。”

下半夜,雨下得大了,他們也走累了。公路邊有一大片高粱地,他們在高粱地的中。踩倒了一片高粱稈,鋪上雨布,三個人頭並頭地躺下了。頭上和身上蓋着雨布,雨點落在雨布上,像敲鼓。

周奉天突然笑了,笑聲很響。這笑聲很像過去的周奉天。

“亞鍕,你還記得太行山上的那塊大麻地嗎?”

邊亞鍕也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幾乎喘不過氣來。

“亞鍕,你給陳成講講,也許,他知道謎底。”周奉天笑着說。

邊亞鍕又笑了一陣,才說:“兩年以前,我們四個人跟着王星敏上了太行山。那天,也是深秋,也下着這樣的雨,我們就像傻小子似的被王星敏狠狠地戲耍了一頓,折騰得我們好慘。

“那天,我們正在趕路,忽然下起了雨。當時,我們只帶了一把雨傘,一件雨衣。王星敏說,用雨衣把大家的行李蓋住,她打着雨傘在路邊看着行李,讓我們幾個人鑽到路下邊的一塊大麻地裡去避雨。

“大麻長得很高很細,下邊的葉子落了,上邊還有很多葉片,整個一塊大麻地就像一把傘。我們幾個扔下揹包就鑽了進去。

“雨下了一陣就停了,但是,我們卻怎麼也走不出那塊巴掌大的大麻地了。四個人就像進了陣的狗,東衝西撞,到處亂竄,昏頭昏腦地在地裡轉圈子,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了。

“王星敏打了把紅傘坐在行李上。她看看我們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出了一臉的眼淚。

“我們聽得見她的笑聲,看得見那把鮮紅的雨傘,就照直向她走,但是總是走不到頭,走着走着又兜開了i~1-t. 再後來,就覺得前後左右都是她的笑聲,四面八方都是紅傘。

“順子嚇得直哭;寶安用刀子發着狠地砍大麻,砍倒了一大片;奉天機靈,乾脆躺在地上不走了;我也躺下,忽然覺得王星敏是在天上,舉着紅傘,坐在大麻葉的尖上衝我們笑。”

“到底是怎麼回事?”陳成饒有興致地問,“遇上鬼打牆了?”

“事後,王星敏說,我們四個人是被鬼迷了心竅。人一旦被鬼纏住了,就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世界上真的有鬼?不可能!這個鬼到底是什麼東西呢?”陳成驚愕地問。

三個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

雨還在下着,高粱葉子被雨水打得噼啪作響。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鳴。

“那把傘呢?那把鮮紅的傘在哪兒呢?”陳成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三個人又都笑了。

“星敏說,等到我的靈魂不再被魔鬼糾纏的時候,她一定告訴我大麻地裡的秘密。”周奉天自言自語地說,“這一天快到了。”

天亮以後,他們分手了。邊亞鍕和陳成要向北,去昌平縣城;周奉天獨自向南再向西,去香山。

他們約定,兩天以後再見面。

陳成和邊亞鍕站在路邊,一直目送着周奉天,直到他那微微有些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天空中,一大團濃黑的烏雲從北面飄了過來。又緩緩地南去了。彷彿是緊緊地追隨着周奉天。

望着那團烏雲,邊亞鍕問陳成:它就是命運嗎?

不,它比命運更黑,因而也更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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