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東在後海中學保衛組被羈押、審訊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深夜,才被得到通知的申金梅領了回去。
申金梅見到吳衛東,當時就哭了。她後來說:“她整個人全垮了,穿着一身肥大破舊的男式衣褲,像一團破布似的癱在地上,爬都爬不動了。最要命的是她的兩隻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圓睜着,目光極富神采,晶瑩、輝煌。”
申金梅說,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那裡流露出來的是極端的絕望。我拍她的臉,讓她和我一起哭,她卻極勉強地對我笑了笑。我當時就意識到,一切都將無可挽回了。無論是我還是任何人,都無法再挽留她。
後來,陳成曾遷怒於申金梅,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扇子她一耳光。申金梅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抹嘴角洞出的血絲,極平靜地說:“責任不在我。我見到她時,她已經死了。”
關於這一天一夜的情況,幾乎完全不爲外人所知,只是以後很久才陸續從後海中學保衛組內部傳出幾個消息。有些情況在後來得到了證實,但是更多的細節和事實卻被深深地掩藏起來了。
事關,也關乎罪惡。
袁一平曾單獨審訊過吳衛東,時問長達幾個小時。
其間,有人聽到過室內有激烈的掙扎聲和吳衛東痛苦的哀求聲、哭叫聲。人們試圖進去勸止,但屋門從裡面鎖住了,因此,室內究竟發生了什麼,就永遠也無從得知了。
袁一平否認曾對吳衛東有過性侵犯舉動,甚至沒有恫嚇和毆打。他說,我只是對她進行了批評教育,政策攻心,觸及的是她的靈魂。
根據袁一平的爲人和當時具體的場合,她的話似乎是可信的,然而卻難以令人完全確信,怎麼解釋吳衛東的哭喊哀求呢?一個裸着身子的姑娘,她極力掙脫的究竟是什麼?
袁一平是有渴求得到的東西的。他希望能查清圖書失竊案,他更強烈希望得到的是吳衛東對陳成的強姦指證。那麼,他可能以什麼手段迫使他手中的這個姑娘交出這些東西呢?攻擊弱點,以求交換。姑娘最懼怕的是什麼?
事過多年,有人確信袁一平有罪,也有人說他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的是什麼呢?逼供還是強姦?
另一個被證實的消息是,那天上午,在趙京良、袁一平和其他多名男女在場的情況下,學校校醫對吳衛東進行了處女檢查,檢查結論不詳。
校醫是一位年近60歲的老者,解放以前的身份是國民黨鍕隊的鍕醫,中校銜。他承認曾經到過保衛組監押室,但堅決否認動手進行那種既損醫德又傷尊嚴的檢查。
動手檢查的是他們自己,校醫憤憤地對人說,那姑娘身上都是抓傷,在經歷過一場毀滅性的摧殘之後,這類檢查已經毫無意義。
中校鍕醫顯然缺乏歷練,檢查當然有意義。這是另一次摧殘。摧殘的是人的心。
申金梅先去找了宣紅紅。紅紅聽了情況以後,緊張得臉色煞白,頭冒虛汗。“下一個,就會輪到我。”她以儘可能平淡的語氣說,“覆水難收,悔之已晚,聽天由命吧!”
她沒有提及吳衛東。
申金梅無奈,只得去找陳成。當她忽匆匆地趕到陳家時,已經是那天的中午了。
陳成剛剛起牀,正站在院子裡慢條斯理地刷着牙。
見到申金梅,他有些驚訝,但還是咧着滿是牙膏泡沫的嘴笑了。
“對不起呀,高麗姐兒,只能這樣吻你啦!”他樂哈哈地說着,伸出手就要摟抱申金梅。
申金梅惱怒地推開他,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你混蛋!吳衛東,她要死了——”
高中二年級剛開學時,團支部組織全班同學去圓明園遺址進行愛國主義教育。面對着滿目的頹牆斷壁、殘磚碎瓦唏噓感慨一番之後,團支部書記宣紅紅認爲已經嚴肅得夠了,決定組織大家玩一個輕鬆的遊戲。實際上,這幾乎是一個惡作劇:所有的男生都被蒙上眼睛,由女生們隨意挑選“對象”,在男生的臉上用鋼筆塗抹亂畫。然後,男生必須猜中並抓獲在自己臉上塗寫的那個女生,再依樣進行報復。
宣紅紅自己當裁判,站在一垛碎磚上作冷眼旁觀。
一陣激烈的男奔女逐、一廂情願或兩相情願地分化組合之後,誰選了誰、誰心中有誰、誰在追誰以及最後究竟誰和誰有意,全都明朗化了。
全班同學都被宣紅紅耍了。
最慘的是陳成。他的臉頰上赫然寫着三個字:我愛你。另外,只有陳成自己知道,那位女生在他的臉上寫完字以後,又用手輕輕地捧着他的頭,在額角上匆匆地吻了一下,然後才倉皇地跑遠了。
所有的同學都專注地盯着陳成,看那三個字,也看他到底會猜中誰。事實上,到最後沒有成爲女俘的姑娘只剩下申金梅和吳衛東兩個人了。他會選擇誰?
在那一刻,陳成顯得極尷尬、狼狽、不知所措。他先看看吳衛東,又看了看申金梅,自嘲地罵了句粗話。兩個姑娘像是做錯了事的小媳婦,低眉順眼、拘謹靦腆地僵立着,誰也沒有打算跑開。衆目睽睽之下,選中誰都是一種長久的難堪。
僵持了一會兒,陳成突然笑了。笑得開心而又陰狠、刻毒。
他大步走近吳衛東,奪過她手中的鋼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猛地轉身撲向了宣紅紅,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她。
陳成緊緊的摟抱着宣紅紅,動作放肆、蠻橫、粗野得近乎殘虐。接着,他用鋼筆在她細嫩的臉蛋兒上認真地寫下了那三個字。筆道又粗又重,幾乎劃出了血。
那天傍晚,在走出公園大門時,陳成拉住了申金梅,“小丫頭片子,你以後躲我遠一點兒,別讓我逮住,”他惡狠狠地說,“逮住一次,我就咬你一口!”
在以後的幾年裡,申金梅從沒有躲避過陳成。她知道,他不過是說說而已。在他的眼睛裡,她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片子”,那三個字早已經抹去了。
陳成跟着申金梅趕到宿舍時,吳衛東已經不在了。
她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只寫着一句話:“我的一切,都留給金梅、紅紅和陳成,記住,是一切!”
看見這張紙條,陳成先是一怔,兩眼木呆呆地望着申金梅,似乎在尋求解釋;隨後,他絕望地幹吼了一聲,臉色鐵青,眼睛裡噴射出疹人的恨火。
他嗖地一聲從腰間拔出匕首,用刀尖對準自己的左掌,猛一用刀,尖利的鋒刃深深地切進了皮肉。然後,他仰起臉,一字一句的說:“吳衛東,你如果有什麼不幸,我,陳成,就殺人!”
字字鏗鏘,有如利刃,閃着陰森森的寒光,瀰漫出嗆人的血腥氣。
後來,他癱軟地跌坐在地上,用手死死地捂着臉,無聲地抽噎着,再也無力站起來。
申金梅哭着把他的頭攬抱在自己的懷裡,拼命的搖撼他,用牙齒撕咬他的手。
陳成的臉上,滿是淚水和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