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時間裡,阮平津一直留在北京城裡。陳成和阮晉生都沒有能找到她,而被拘押 在獄中的邊亞鍕卻兩次見到過她。
被捕以後,邊亞鍕先是被監押在西城區一所大樓的地下室裡。這是一處臨時監所,沒 有食堂,每頓飯都是由犯人輪流去附近的一家飯鋪擡來窩頭和菜湯。
那天下午,戴着重鐐的邊亞鍕在幹警的監護下去擡飯,短短的一段路上,有許多好奇 的羣衆圍觀。邊亞鍕擡着沉重的木桶,一步一晃地從圍觀人羣排成的夾道中走過去。
有人唾罵,有人吐口水,更多的人是無言地嘆息。
忽然,圍觀的人羣騷動起來。邊亞鍕一擡頭,發現了阮平津。她手裡舉着幾張油餅, 不顧一切地向他撲過來。他腿一軟,撲通一聲扔下木桶,跪在了地上。半桶菜湯潑在了他 的身上。
幹警狠狠地給了他一腳,把他從地上提起來。人們發現,這個著名的流氓頭領竟哭了 ,滿臉都是眼淚。
他又擡起了木桶。在快要走進地下室的門口時,他回了一下頭,又看見了阮平津。她 被幾位大娘大嫂拉扯着,站在一處高坡上。她的手裡,仍高舉着那幾張油餅。
阮平津的面色蒼白、憔悴。一陣寒風吹過來,吹亂了她的一頭短髮。
三月五日,邊亞鍕被押送到新街口中學接受羣衆的批鬥。
兩名彪形壯漢在他身後用力撅起他的胳膊,迫使他彎腰低頭,向臺下幾千名義憤填膺 的羣衆認罪。一塊寫着“反革命流氓集團首犯”的沉重鐵牌用粗鉛絲擰在他的脖頸上,垂 吊在胸前。鉛絲勒進他的皮肉,使他連喘氣都很困難。
在那一刻,他盼望着死神早一天到來。我罪有應得,死有餘辜,爲什麼還要等待呢? 我在等什麼?等待人們的憐憫嗎?我從來也沒有得到過憐憫,現在,我仍然不需要它。
他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忍受着巨痛,努力擡起頭來,他脖頸下垂吊的鐵牌正直對準批鬥臺的檯面。然後, 他悄悄擡起右腿,猛的向後一蹬,正踹在一名壯漢的膝蓋上。壯漢哼了一聲,跌倒了。隨 後。邊亞鍕的身子向下一撲,用喉嚨砸向鐵牌銳利的邊沿這以後,他感到格外輕鬆、愉悅 ,身子輕飄飄地浮起來,蕩向無際的長空。忽然,他聽到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呼喊。
那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她在呼喚他。
阮平津,他痛苦地想。
邊亞鍕沒有死成。三月十日,他被押送到南城的一所中學繼續受批鬥。
這一次,人們對他實行了有限的寬大措施,允許他跪在批鬥臺上。鐵牌也被換成了硬 紙板。
在人們輪換着念大批判稿的時候,在人們激昂地高呼革命口號的時候,他的耳邊似乎 總是傳來一陣低低地泣聲。
他恐懼地擡起來,一下子看見了阮平津的眼睛。
那雙純潔、執拗、憂傷的眼睛。
“平津,你好嗎?你不要再哭了,再哭,我就去死!”
“亞鍕,我不哭,你,也不能死!”
“平津,快離開這裡,去找陳成,或者,阮晉生。”
“不。我要走自己的路。”
“平津,你將使我的靈魂不得安寧,使我不能平靜地接受懲罰,使我,沒有勇氣走向 死亡和再生。平津,我請求你,走開吧!”
邊亞鍕挪動雙膝,正對着臺下的阮平津,重重地把頭磕在批鬥臺的水泥檯面上。
當他再擡起頭來時,臉上已經是鮮血淋漓了。
臺下,阮平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