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5)

褚金平在第二天死了。他死於展覽路北口。

當時,褚金平正帶着手下的十幾個人在動物園332路公共汽車站等車,準備經頤和園 去香山公園。這時,一大羣老紅衛兵突然而至。別人都跑了,惟獨他沒有跑掉。

據一個玩主後來說,褚金平在那兩天裡已經失魂落魄了。他東躲西藏、驚惶失措,逢 人就說邊亞鍕要殺他,自己死定了。挺混蛋的一條壯漢,被嚇得神不守舍、憔悴不堪,終 日以淚洗面。

按說,應該放過他了。

這天清晨,他突然變得極度亢奮,神采飛揚,像死刑犯人得了赦免令。他把手下人招 齊,說是帶着他們去香山看紅葉。他還特意背了一把吉他。

跟他在一起的一個人說,那天早晨,褚金平已經現出了死相。在西外大街,曾連續出 現過兩次凶兆。第一次,他們經過一個衚衕口時,突然從口內順坡而下衝出一輛載着重物 的平板二輪車,別人都躲過去了,偏偏把褚金平撞了個正着,狗啃屎似的搶到地上,半天 也沒有爬起來。別人把他扶起來,他還笑,傻子似的。

第二天,他從一家店鋪前走過時,競懵懵懂懂地撞翻了店鋪支窗板的木槓,窗板拍下 來,正扣在他的腦袋上。

大家勸他回去,已經下過雪了,香山還有什麼紅葉好看呢?他搖搖頭,嘆了一口氣, 說不去香山,我就得死。

等車的時候,褚金平的情緒還很高,他尖着嗓子唱了一段樣板戲裡的“李鐵梅”,唱 得字正腔圓、惟妙惟肖,大家都挺開心、輕鬆。

就在這時,一大隊老紅衛兵從白石橋方向騎着飛車向這邊包抄了過來。

褚金平的臉色當時就變得灰白,但他還是非常鎮定、沉着。“別怕!”他擺着手囑咐 手下的佛爺們;同時,他悄悄地從腰裡拔出一把大號刮刀。他笑了笑,嘴裡仍哼唱着樣板 戲。他唱的是“老子有七八條槍……”,“這一帶常有匪出不同往返……”一類的雜腔。 他的臉由白轉暗,已經唱不準調了。

手下的佛爺們一個擠一個地躲在他的身後,驚恐萬狀,魂不附體。有人顫抖着說:褚 爺,跑吧?!

“誰跑,我宰了他!”褚金平低吼道。

但是,當自行車隊離他們只有不到一百米的時候,一個小佛爺終於嚇破了膽,他驚恐 地尖叫一聲,撒腿就向對面的展覽館廣場猛跑。其他的人也一下子炸了窩,轟的一聲,沒 頭沒腦地跟着他狂逃而去。

這時,如果褚金平站在原地不動,那麼死的將是別人。

他猶豫了一下,狠狠地罵了句粗話,還是無奈地跟着跑了。

他們剛跑到展覽館路口就被追上了。

褚金平的襠部有傷,跑不快;或者他根本就沒想快跑。

應該說,在那個危急恐懼的時刻,他沒有放棄玩主的自尊和責任,他還試圖用刀子保 護自己手下的佛爺們。

其實,他根本就不可能抵抗了,但他終究還是作了抵抗的努力。當自行車追到他的身 後,他突然猛地轉過身來,挺着刮刀,兇猛地向車隊撲了過去。

抵抗是徒勞的,老紅衛兵已經不再是一年前的那些白面書生、謙謙君子了。這是一些 真正的虎狼之徒。車隊帶着強大的慣性撞向褚金平。一把鋼絲鎖的鉛頭把他的右眼球擊成 無數水沫子,半張臉都濺上了黑紅色的汁液;另一把長長的槍刺從他的脖頸處對穿而過。 更多的車輪、皮靴碾壓着他的軀體……。

半個小時以後,邊亞鍕帶着幾十個南北城的玩主趕到了現場。褚金平還在那裡。他佝 僂着身子坐在平坦的馬路上,僅剩下的一隻眼睛圓睜着,仰望着頭頂上方那湛藍如洗的天 空。他的雙手血淋淋地,死死地抓住脖頸問的那把槍刺,似乎要把它拔出來……

在他的身後,是一把被碾碎了的吉他。

褚金平,是坐着死的。

褚金平死了,他死得蹊蹺,總讓人感到這裡面隱藏着某種不爲人知的陰謀或秘密。事 情過去二十幾年了,人們已經不願意或者懶得再提起它,但是時間能夠掩蓋真實,它能根 本否定真實的存在嗎?

究竟是誰通知褚金平去香山公園的呢?

在一次閒聊時,筆者曾問陳成:下過雪以後,香山的紅葉不脫落嗎?

他疑惑地望着我,斷然地說:當然,霜重色愈濃嘛!

我問的是雪,他說的是霜。

據查證,褚金平沒有父母,是修理自行車的爺爺把他養大的,文革中爺爺被牽連上一 起歷史反革命罪案,捱了幾次批鬥,竟一病不起,死了。那一年褚金平十六歲,無衣無食 ,靠着變賣破爛家當餬口,東西賣完了就下了海。先是登車偷錢包當佛爺,以後又單獨挑 起一班人馬,成了南城地區很有名氣的玩主。

誰都知道褚金平的“渾”,是個出了名的潑皮無賴、滾刀肉。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這 個不足齒數、萬人嫌惡的青年竟還有着極高的音樂天賦。

夏日的夜晚,他常常獨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彈着吉他低聲吟唱。琴音婉轉、深沉、富 有詩意。每當他彈唱時,整條衚衕都會沉寂下來,任由那一縷縷清揚柔美的旋律在夜空中 低迴、飄蕩。

筆者常常想,如果這個人生活在現在,他會成爲一名有成就的音樂家嗎?

一九九一年盛夏,一位從夏威夷來的老人找到邊亞鍕,打聽褚金平的死因。他不肯說 出自己是誰,但是從他的相貌上看,邊亞鍕猜測出他就是諸金平的父親。

“金平,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整整一個下午,他一再堅持問這一個問題。

“自然死亡,”邊亞鍕說,“那時發生了一場瘟疫,抵抗力弱的人都未能倖免。”

“先生,你爲什麼沒有染上瘟疫,沒有去死呢?”

“我死了。我甚至比褚金平更不幸,我死過幾次。”

“先生,”老人用那雙蒼老的眼睛輕蔑地盯視着邊亞鍕,“對於褚金平的死,你一點 兒都不感到慚愧嗎?”

“不,一點兒也不。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們都身不由己。”

最後,老人問邊亞鍕:“金平,他在臨死前說了些什麼嗎?他有遺言嗎?”

“說了,”邊亞鍕陰毒地說,“他說,他恨他的父母。”

老人走的時候,拒絕和邊亞鍕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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