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晉生親自去了陳成家。
陳成的態度冷淡而不失禮貌。他把阮晉生帶進廚房,一人一隻小板凳圍着火爐子坐下了。
坐下了,誰都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爐子上座着一隻大號鐵壺,水燒開了,滋滋嗚嗚地響。隔壁,陳成的幾個妹妹在下跳棋,又吵又叫。
“陳成,你也有妹妹?”後來,阮晉生先開口說了話,聲音低沉、鬱悶、悽楚。
“有三個妹妹,我是老大。”
“我也是老大,我只有一個妹妹,阮平津。”
又是沉默。此時,爐火正旺,但他們兩個人似乎都感到很冷,低着頭,縮着肩膀,從心裡往外打着冷顫。
阮晉生從衣袋裡掏出一包皺巴巴的中華牌香菸,說:我不會吸菸,給你帶的,想和你好好地聊聊。
陳成從鐵壺裡給阮晉生倒了一杯水,說:我也不會吸菸,不過,現在想吸一顆。你和我都是成年男人了,要聊什麼,就要像條漢子,能把話端出來,也能把話聽進去。
當然,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女人。
他們每人點着一顆煙,吸一口,咳嗽,再猛吸一口,再劇烈地咳嗽。臉漲得通紅,嘴裡苦澀,心裡卻壓抑得想哭。這是兩條過於早熟然而又沒有完全成熟的漢子,自信而又自棄,痛苦而又憤怒。
他們開始聊,聊了很多、很久,話不投機但也沒有爭吵。
因爲兩個人都很剋制,小心翼翼地繞開那個最敏感而實際又是兩個人最關切的問題——阮平津和付芳,她們究竟在哪裡。
一直到阮晉生告辭出來,他們都沒有提到那兩個姑娘的名字。‘陳成把阮晉生送出院門以後,他們又在院門外的石階上站了很久。望着天際間那些燦爛的星斗,陳成神色黯然,低聲說:“阮晉生,在你來之前,他們剛剛從我這裡走。和你妹妹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子,她是叫付芳吧?在昨天夜裡,付芳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故。這樣,阮平津就沒有伴兒了,邊亞鍕把她送到了我這裡。但是她不願意留下,還是和邊亞鍕一起走了。”
“那麼說,今天晚上,他們兩個人是單獨在一起過夜了。”阮晉生的語調冷淡、陰沉,甚至有幾分絕望。
“不,不是單獨在一起。至少,還有那條鋼鏈。阮晉生,那條鏈子,實際上就是在代表你。”
阮晉生無語。天黑,看不出他是否臉紅了。家庭的隱秘,一旦從外人的嘴裡說出來,不是指責,就是羞辱。
過了很久,阮晉生才使自己冷靜下來。
“付芳,她出了什麼事故?”
“一個女孩子還能出什麼事故?無非是輕浮放任、感情失控或者……失足,一般的過失,她應該接受教訓,學會收斂自己。”
“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應該已經回家了。上午,邊亞鍕送她回去的。”
“沒有,付芳沒有回家。”
陳成頗感意外地一怔,但沒有說話。
“陳成,你見到邊亞鍕時,請你給我帶去一句話。”
“可以。”
“你告訴他,爲了阮平津和付芳,他必須付出代價。”
“這句話我已經對他說過了,他也早有準備。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爲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阮晉生,這也包括你!”陳成略停頓了一下,緩和了語氣,說,“後天,我將在香山公園見到邊亞鍕和阮平津。你有話帶給阮平津嗎?”
阮晉生把臉轉向一邊,淡漠地說:“她已無法證實自己的清白了,所以,我不願意再見到活着的她。還有,請你告訴她,阮家,不會再容納她。”
“阮晉生,你不要太絕情。你把她逼出了家門,現在又要把她逼上絕路。我告訴你,阮平津是清白的,不清白的是我們這些人!”
“陳成,你可以這樣告訴我,我也可以這樣告訴我自己,但是,我們誰都無法證實它!”
“良心可以作證!”
“我不相信良心,那是一種虛無;我只相信鎖鏈,它是一種實在,因而纔是鐵證!”
據筆者調查,阮平津在一九六八即將結束的那一段時間裡,一直住在陳成家,和陳成的幾個妹妹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筆者曾在陳成的小妹那裡見到了阮平津的照片。從照片上看,她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面容清秀、平淡,還略有幾分靦腆。照片上的她是在笑着,但是笑得很拘謹,難以掩飾她神情中的那種濃重的憂鬱和哀婉。
筆者曾向陳成的小妹提出請求,希望把阮平津的照片作爲資料使用。這位伶牙俐齒的女翻譯斷然地拒絕了:阮平津生前是清白的,死後,我也不允許別人對她評頭品足,隨意玷污!
“陳成和邊亞鍕介紹我來找你的。”我強調說。
“他們算什麼?兩個劊子手!”女翻譯衝我大叫。
阮平津的所有照片都被她哥哥燒掉了。據說,除了妹手裡的這一張外,還有另一張阮平津幼年時的小照留存了下來。那是一張僅四分之一寸大的黑白頭像。
阮平津的父親,那位已是耄耋之年的老將鍕,一直把這幀小照貼身珍藏着。夏日的傍晚,老人常常獨坐在玉淵潭公園的長椅上,拿出照片久久地端詳。這時,他神情一如往常那樣嚴肅、刻板,但是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眼睛裡卻盈出了水光。
這位老人、父親、將鍕,他要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