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賀二根又來到電影院門前。這一次,他只在開水攤子上喝了半碗水。
二十分鐘以後,他起身走了。臨走時,他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留給了瞎眼的小丫頭。錢 不多,但也有幾十元。
瞎眼老漢面無表情地接過錢,飛快地塞進光板羊皮襖的大襟裡,然後,他用手摸着小 丫頭的頭頂、叨咕了幾旬外人根本聽不懂的話,小丫頭立時就像一隻還了陽的猴子似的, 脫下破皮襖,輕巧地蹦了過來。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接着,她兩手平舉,手心 向上,翻着兩隻白糊糊的眼睛呆望着賀二根。
她還要錢。
小丫頭今天在頭上繫了一根紅毛線繩,平添了幾分俏麗。可是已經快到冬天了,她怎 麼不穿衣服呀?賀二根心裡競有些酸酸的。
他沒有錢了,手中只剩下一枚二分的硬幣。
四點二十八分,賀二根走進電影院對面的百貨商店。
進商店以後,出現了兩個沒有意料到的情況,這是他在推開店門的那一瞬問就立刻發 現了的。他稍微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就下了決心,徑直走了進去。
店裡空蕩蕩的,竟沒有一個顧客。賀二根進來以後,十幾個售貨員的眼睛都朝他看, 像看猴子似的,還能下手嗎?
還有一個情況是,在離鐘錶櫃檯最近的文具部,聚集了五個售貨員在閒聊。這兩個商 品部之間隔了一個很寬的出入口,一旦發生什麼情況,這些售貨員幾秒鐘之內就可以衝出 櫃檯。
沒關係,這還不是最糟的。賀二根安慰自己說。如果她們都聚在店門口,那就真的什 麼也幹不成了。現在,店門口只有兩人,加上在店堂裡掃地的這個人,一共是三個。雖然 都是男的,但畢竟只有三個人。其中,只要有一個怕刀子,就無法攔住我了。
他走到鐘錶櫃檯前。和一年前一樣,櫃檯裡陳列着幾盒國產手錶;裡面的貨架上,則 是式樣一致的雙鈴鬧鐘。
“我買一隻鬧鐘。”他告訴售貨員。
售貨員也斜着眼睛看看他,慢悠悠地往這邊走過來。
賀二根對售貨員的態度根本不介意,而是像所有顧客一樣,緊靠櫃檯,專心地察看貨 架上的商品。
如果這時有人能夠稍微留意一下,就會發現這個年輕人的站位和姿態很古怪。他太靠 近櫃檯了,上半身前傾,幾乎俯住了整個玻璃檯面。而他的左手卻極不自然地放在胸前, 被胸口和櫃檯緊緊地擠在中問。
他不得不如此。他左手捏着一枚二分硬幣,此刻,硬幣已掀起檯面,他的左手食指也 插入了檯面的下部。
這時,他緊張地回了一下頭。
店門外那條小馬路上,已經陸續出現了電影院散場的觀衆。
他顯得有些急迫。“快點兒,取幾隻讓我挑一挑。”說話時,他腮邊的肌肉習慣性地 跳動了幾下。
售貨員不耐煩地嘟囔了一句,極不情願地迴轉身去貨架上取鬧鐘。她的動作很慢,拖 沓,大概以爲只有這樣才能發泄對這個顧客的不滿。不過,她很快就爲自己的小心眼付出 了代價。因爲,當她拿着兩隻鬧鐘再轉過身來時,鬧鐘已無處可放了。
買鬧鐘的年輕人旁若無人地掀起了整張玻璃檯面板,把手伸進櫃檯,從容不迫地取出 一整盒全鋼手錶。
售貨員被這種明目張膽的搶劫驚呆了,張了一下嘴,竟沒有能夠發出聲音來。
賀二根根本沒有顧及售貨員的存在。他有條不紊地把手錶倒入書包中,順手把空盒放 在櫃檯上。然後才疾步向店門口走去。
他已經推開了店門,才從他的腦後傳來第一聲驚呼。
那是一聲沒有內容的、變了調的叫喊,驚異、駭然而又是惶亂無措的。
任何叫喊都沒有意義了。一走出店門,那個搶劫犯立即就被捲進了電影院散場的觀衆 的大潮中,已經無影無蹤了。
據說,當時賀二根曾隨着人流擠到電影院門前的開水攤前,把一塊手錶塞進了瞎眼的 小姑娘手裡。他知道,此生此世,他不會再見到她了。
三十分鐘以後,賀二根登上了東去的客車。
在大同市同家樑煤礦的生活區,賀二根把手錶全賣給了一個礦山掏糞的老漢,老漢頗 曉其中規矩,根本不問貨品來路,只是拼命壓價。賀二根拔出了刀子,雙方纔最後成交。
第三天深夜,賀二根把一千元錢交給了陳成。然後,他突然雙膝一跪,泣不成聲:“ 陳爺,我的兩個姐姐、一個妹子,才七歲的瞎妹子,都害在了他的手裡。陳爺,你,主持 個公道!”
“他”是誰,陳成的心裡當然很清楚。這裡的是非曲直、恩恩怨怨是很難說清了,哪 有什麼公道可言?雙方都是道中人物,不爭強中強,必爲寇中寇。物競天擇,弱肉強食, 或許,這就是公道?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自己又怎麼能主持公道呢?隨他們去吧!
他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算是默認了。
事情過去二十幾年了。陳成對以後發生的事以及他對賀二根的默許,始終諱莫如深, 絕口不提。不過,在他的內心裡,他卻有着很深的自責。
一九九二年初,北京市在進行開通南二環路工程時,把南護城河堤徹底剷平了。已經 在美國定居、回國探親的陳成特意帶着小女兒來到工地,想最後再看一眼這南大堤。
“爸爸,這兒是北京的十大景點嗎?”女兒問。
“不是,在這河堤上死過人。”
“好人還是壞人?”
陳成的臉漲得通紅。“壞人。”他說。
“壞人?你爲什麼要來看壞人?”
“壞人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