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聞繡坊。
原本佈置雅緻舒適的敞帳,此時東倒西歪,亂糟糟的躺了一地。
一衆夥計紛紛低下頭,大氣不敢出的站在甬道上,不敢去瞧自家老闆無能狂怒的一幕。
今兒被臨時安排,頂替趙銀蓮去參加比擂的繡娘,更是嚇得快要哭出來。
各個繡坊高手雲集,她連參與第二項的資格都得到。
盛越聞轟轟烈烈,十分高調的攛掇了這麼個局兒,全江安縣都知道他的越聞繡坊要越過朝凰繡坊,一躍成爲江安第一繡坊了!
結果可倒好……
院子裡頓時鴉雀無聲,沒有人願意搭理他。
“等等!”
縣令這是在提醒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破罐破摔似的接着說道:“既然那女子自稱是侯府旁支,於情於理,咱們都該告知江巍一聲。”
不行,這樣子不行。
“你們這樣自私自利,對得起老闆對你們的栽培與愛護嗎?”
“幾年前,周更老孃還能模模糊糊的瞧見個影兒,後來倒是徹底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連縣令都屈服着安夫人的淫威,他,他還能想什麼辦法?
盛越聞轉瞬頹靡下來。
“總之,讚美老闆!”
呸,假清高!
盛越聞狠狠咒罵了宋堯一通。
“你們能對繡坊不離不棄,我不僅不能扣減你們的工錢,更應該給你們加工錢纔對!”
盛越聞嘴角上揚,意味不明。
“很不錯,略有回甘。”縣令很給面子的品了品。
縣令語重心長。
縣令沒了再說話的慾望,瞥了人一眼,又重新開始閉目養神了。
他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還得想個辦法才行。
宋堯早早就遣了人,到路上去盯着來往車輛。
周更僵硬地皺起眉。
周更面無表情,看起來很是剛正不阿的說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刑律》早就有規定,詈罪者,輕犯當杖一十,重犯則可絞。”
他自認爲想明白了一切,更加怒不可遏。
他看了眼其他人:“咱們心裡頭都感激着呢!”
正閉目養神的縣令,忽地問了句:“今兒這事兒,你怎麼看?”
想到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被安夫人騰出手來清算,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覈實了人的身份,回頭也能免去很多麻煩。”
“老闆也生不出來吧……他是不會下蛋的公雞纔對。”
“大人怎麼忽然問這……”他敷衍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完,就被睜開眼,直勾勾盯着他的縣令給強勢打斷。
“哦。”
她引着人先去了正堂落座奉茶,又詢問起人的意見:“倒是不知道縣令大人平時可有什麼習慣或者忌諱?”
他看着人:“有心之人,只需要稍稍打聽……”
車伕又輕敲了兩下門,打開門,撩起簾子來,畢恭畢敬的開口:“大人,到了。”
她怎麼逃的?
“趙銀蓮!”
縣令打斷了人的其他建議:“就在院子裡頭吧!”
“讚美老闆!”
盛越聞頗爲意外的看了人一眼。
爲了說服安夫人同意給這場比試做背書,他可是賠上了半副身家與人做對賭!
若安夫人心善還好,萬一這也是個惡毒的女人,捏着他當初許下的利益與承諾不放,咬死了要讓他拿銀子……
縣令氣的不行,恨不能動手給人倆大耳刮子,以泄心頭之恨。
早晚有一天,他要宰了這混賬玩意兒!
“如今天兒有些熱起來了,咱們尋常總是貪些涼快,無風無雨的,就好把飯菜擺在院子裡頭吃。”
“從今天開始,每個人放半月探親假!”
正說着話,那邊便來了人稟,說是安夫人已經過來了,馬車就要進巷子了。
宋堯十分熱情的跟人客套着,等全了禮數後,迎着人往後院去了。
“等你們回來,只需要上半個月的工,就能領足月的錢!”
“夫家都是厚道人,知曉她身世可憐,更是加了倍的對她好。”
‘周更’臉色略微沉了一些。
盛越聞無能狂怒的嘶吼着,渾身怒火無處發泄,氣到兩眼發昏。
“幼時喪母,沒幾年,爹也過身了,倒是攤上個好後孃,安安生生的長大及笄之齡,給許了個好人家。”
“我聽說,你前不久抓了個姑娘。”
宋堯會意,未免人尷尬,忙轉移話題到品茶上:“您嚐嚐,不是什麼名貴的茶葉,全當喝個新鮮。”
縣令忽地出聲:“姜安寧的父母,是真的已經死了嗎?”
“而且,我們剛剛,剛剛都商量過了,願意把這個月的工錢減半,算是咱們自行小懲大誡一番,大傢伙說對不對?”
周更面無表情的回了一句,像個木頭人兒。
衆人情緒起起落落的,從驚恐、不安,到不敢相信,最後歡呼雀躍,恨不能將盛越聞給扔到天上去。
“賤人!”
周更還是面無表情,一聲不吭。
他實在想不通,趙銀蓮那賤人明明已經被他打斷了雙腿,怎麼還能逃走?
沒想到他這繡坊之中,竟還有這樣的傻*!
“你胡咧咧個啥,生八個那不是要嚇死人?”
越聞繡坊直接在第一項篩選比試時,就拿了個墊底,直接查無此人了。
他瞧了會兒,沒有出聲,悄摸的轉身離開了。
他心中升騰起一抹不好的預感,快走了幾步上前。
沒有人會比宋堯更清楚,禮佛圖的繡娘究竟是誰!
盛越聞只覺得頭腦從未如此清明過。
盛越聞嚎叫幾聲,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顧的衝向朝凰繡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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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縣衙出發的馬車。
縣令輕笑了聲,沒有細究人話裡頭的真假。
“老闆大氣!”
周更:“難不成,侯府的臉面,還能大過律法,大過天子令?”
是了,一定是了。
盛越聞慷慨激昂的說了一番場面話。
“或者,還是擺在花廳裡頭?朝凰繡坊倒是不如旁人家那麼雅緻,不過後頭有個小花園,離不遠有個花廳……”
“若是不介意,咱們不妨就把鍋子擺在院裡頭?吹着風,那鍋子熱氣散得快,想來也不會太撲人。”
他大義凜然的將人呵斥了一通,隨即跟盛越聞表忠心道:“老闆,他們不願意工錢減半,我願意!如今繡坊有難,理應讓我們跟着繡坊共同進退!”
諂媚的夥計頓時黑了臉,怒吼:“你們什麼意思啊!老闆都生氣了,讓你們把工錢減半一個月,哄哄老闆開心,都不願意嗎?”
縣令又遲疑着改了口:“還是再等等,看安夫人是什麼意思……”
縣令的馬車一進巷子,她就得了人的回稟,略拾掇拾掇,帶着姜安寧出來等在門口往前迎了十幾步。
他費盡心思,最終卻白白便宜給了朝凰繡坊,便宜了姜安寧,給宋堯做了嫁衣裳!
完了,他真的完了。
他攏了攏手:“我可是聽說,那姑娘自稱是江安侯府的旁支。”
瞧着人還是那副倔驢的模樣,縣令難免有些氣餒。
想了想,他又喊住正要離開的衆人。
“賤人!”
可……
那可就遭了!
盛越聞惶惶又憤憤,心裡慌亂勝過了憤怒。
“沒、沒有的……”衆人心有怯怯的搖頭。
盛越聞看了眼不遠處戰戰兢兢的夥計們。
縣令略整了整衣衫,揚起笑來:“走吧。”
“我不僅要給你們加工錢,我還要給你放假!”
縣令遲疑了片刻,略有矜持:“莫要連累了我跟你一塊倒黴!”
終於,在人快要忍不住暴走之前,周更給了聲迴應。
他有心再跟人說幾句姜安寧與禮佛圖的事兒,實在是被人那張面無表情的倔驢臉,給憋屈住了。
有心之人哪怕只是蹲守個兩三日,也能看出端倪來。
“我明白了。”
他恨不能活颳了宋堯那個心機賤人!
都是因爲她!
都是因爲有宋堯,都是她好命撿了禮佛圖這個便宜,纔會害他成了江安縣第一大笑話!
剛剛安夫人走時,輕飄飄落在他身上的眼神,至今還讓他毛骨悚然的。
“原以爲這輩子是要苦盡甘來了,沒想到天意弄人,丈夫出去跟船遇上水患,連人帶船都被淹下了水,再也沒回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略整了整衣衫,換上僞善的笑臉:“剛剛嚇到你們了吧?”
“家裡頭的男人沒了,公婆着急上火,沒多久也跟着去了。”
有人更是毫不猶豫的諂媚起來:“都是咱們不爭氣,沒能把面子給老闆你掙回來,老闆你只是生氣砸砸東西,沒有動手打我們,已經很是情緒穩定了!”
縣令氣結。
“最後還是一路乞討,到了江安縣,遇見好心人接濟了把,這才活下來,落地生根安了家。”
“周更家裡頭,有個七十歲的老孃。”
宋堯應了一聲,正要吩咐下去。
真的周更已死,假的……自然顧不得真周更的瞎子老孃。
等人全都走後,盛越聞徹底不再維持表情,怒沉着臉,往西南角關着趙銀蓮的下屋去了。
縣令聲音幽幽:“早些年獨自拉扯孩子,沒日沒夜的給人做繡活,孩子是養活大了,可眼睛也熬瞎了。”
“嗚呼嗚呼!老闆長命百歲!”
他刻意咬重了“我娘”兩個字。
縣令:……
車輪壓過平整的路面,時不時會響起些嘎吱咯吱的聲音,聽得心不夠安靜的人,煩躁難受。
“我不懂針線活。”
朝凰繡坊幾個燙金大字,頓時映入眼簾。
周更沉默不語,像頭倔驢。
“倒是餵飽了那些遠親近鄰的,瞧着他們孤兒寡母,便把人給趕了出去,強行霸佔家財。”
正欲探個究竟,車輿外傳來梆梆梆三聲,馬車隨之跟着停了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來:“江巍畢竟還在這兒,江安縣又是太祖破例御賞給江安侯府的封地……”
“那又如何?”
越聞繡坊的夥計們,紛紛歡呼着,很是高興。
“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
他頗爲欣慰的拍了拍人的肩膀:“說什麼工錢減半不減半的話,你們能願意與我共患難,我就已經很感動了。”
是誰幫了她?
盛越聞想來想去,最終也只想到了宋堯。
“周更。”
“我只是關她幾日,小懲大誡罷了,莫說她是不是江侯府旁支還未可知,就算真的是,我按律捉人有何不可?”
他語氣輕鬆自在,渾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絲毫不見剛剛的嚴肅正經。
看着空空如也的下屋,盛越聞額頭上青筋暴起,憤怒的砸了門窗與一應物件。
繡坊着實鬧騰了好一會兒,直到衆人收拾好了行李,紛紛離開,方纔安靜下來。
如果不是趙銀蓮這個賤人撒謊騙他,冒名頂替禮佛圖的繡娘,他也不會有今日只狼狽!
宋堯那賤人他不會放過,趙銀蓮這賤人他同樣也不會讓她好過!
等看到不遠處房門大開的下屋時,盛越聞臉色更加難看。
肯定是宋堯那個心機深沉的賤女人,故意派了趙銀蓮這個女人過來矇騙於他!
他就知道那女人道貌岸然,嘴上說什麼視金錢如糞土,心裡卻比誰都想要得到那死老頭留下來的家產。
周更冷聲打斷了人:“大人怎麼突然跟我說起我孃的事兒?”
盛越聞怎麼能夠不恨?
“這段時間,也着實是辛苦了大家,都回去好好的休息休息,陪伴陪伴家裡人。”
“老闆多子多孫,一胎生八個!”
周更“嗯”了一聲。縣令睜開眼,直勾勾的瞅着人:“你打算把人關到什麼時候?”
縣令看着他:“我一向視你爲與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左膀右臂,就是因着你是個孝順的。”
“呸呸呸,老闆纔剛給了大傢伙這麼好的福利,可不是什麼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周更正想開口讓人不必杞人憂天,就聽見縣令說:“老人家雖說半生飄零,身世坎坷不幸,但好在有個孝順兒子。”
宋堯:“能得您一句誇獎,便是這茶葉的福氣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縣令爲何要這樣,看起來似乎是已經傾向於他的陣營。
“縣令大人,歡迎歡迎,快快裡面請。”
“周更的孝順,街坊四鄰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你們都下去吧。”
“老人家這輩子過的苦啊,命苦,心也估計也苦。”
這混賬,說話可真是夠噎人的!
動不動就搬出什麼律法、天子的,叫他哪裡還敢說話?
他不大自在的咳了咳:“總之,你自己有個分寸就行。”
縣令:……
盛越聞大手一揮:“放假期間,工錢照算!”
無論哪一條路,都是必死之路。
馬車晃晃悠悠,緩慢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
將他會落入今日的境地的原因,盡數歸咎於宋堯設局害他。
縣令刻意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幾個字上咬了重音:“你可千萬別辜負了我的信任!”
宋堯忙跟縣令告罪了聲:“我去迎一迎。”
縣令也起身,整了整衣衫:“我與你同去。”
安夫人的馬車轉進巷子時,怒氣衝衝的盛越聞,也腳前腳後的跟着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