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話想說,很多疑問想要問江離,可此刻此刻,任何話都抵不過這句“我很想念你”,千言萬語,盡在這句話裡了。
江離,謝謝你回來,謝謝你沒有不告而別。
這真是最好的新年禮物。
那個擁抱很長很長,直至媽媽與紀睿拿着我的手機一臉凝重地下樓來找我。我的羞澀與江離的新年問候都沒有展示的餘地,媽媽神色驚慌失措,遞給我手指的手在輕微顫抖,嘴巴蠕動想開口同我講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紀睿扶着她,神色亦是一臉沉重。
我狐疑地接起電話,只聽了幾句,便覺得天旋地轉,手機狠狠墜落在雪地裡,前一秒在我眼中輕盈潔白的雪花此刻變得那麼猙獰慘白,我捂住嘴巴想要尖叫,可如媽媽一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蹲下身,抱緊雙臂,感覺好冷好冷,身體止不住地狠狠顫抖起來。紀睿與江離在耳畔急切喊我名字的聲音變得那樣虛無縹緲……
不知過了多久,我空蕩蕩的思維才漸漸緩過來,電話那頭的聲音再次復甦:請問你是蔚藍的朋友嗎,請立即來警局,她父母出事了,她狀態很糟糕……
我踉踉蹌蹌地朝小區門口跑,站在馬路中央去攔出租車,江離追過來抱住我,將我拖到路邊,“西曼聽我說,你冷靜一點兒,紀叔叔已經去開車了,我們一起過去警局……”
“你叫我冷靜?你叫我怎麼冷靜,我最好朋友的媽媽在除夕夜殺了她的爸爸,你叫我怎麼冷靜……”壓抑的情緒似乎終於找到了爆破點,眼淚不可遏止地四處飛濺,全身力氣彷彿在這一吼裡全部被抽乾,我緩緩癱倒在江離的懷裡。
蔚藍,蔚藍……
紀睿的車緩慢地開了過來,江離將我抱上車。路面大雪積壓,一路艱難行進,二十分鐘後,我們終於抵達警局。
一路上我的情緒慢慢平復了一點,媽媽將我抱在懷裡,她一邊掉眼淚卻還一邊安慰我說,西曼別怕別怕。
衝進值班室,一眼便望見蔚藍蜷縮在桌子底下瑟瑟地發抖,濃重的陰影覆在她身上,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我知道她一定恐懼害怕到了極點。心裡漫過大片的刺痛,走過去緩緩蹲在她身邊,伸出的手還沒碰到她身體,她便厲聲尖叫起來,雙手更加擁緊自己幾分,臉始終埋雙腿膝蓋間,身體抖得更加厲害。
“蔚藍,蔚藍,蔚藍……”我輕聲喚她,一聲又一聲,可她始終置若罔聞。她離我那樣近,可我卻感覺她的魂魄似已飄了好遠好遠,我怎麼都喚不回她了。
有人將我從她身邊輕輕拉起,擡頭,是穿白大褂的醫生,手裡正拿着一隻針筒,蹲下身慢慢地靠近蔚藍。
我晃過神,猛地推開她,張開手臂護在蔚藍身前,喝問:“你幹什麼!”
“蔚小姐受驚過度,精神已臨崩潰,她需要安靜地睡一覺。”值班的警察解釋道。
“西曼,乖,讓醫生給蔚藍注射鎮定劑,她這樣下
去也不是辦法。”江離走過來將我拉開。
粗大的針筒費了一番周折才終於扎入蔚藍的手臂,她每掙扎着尖叫一聲,我胸口便感同身受般地刺痛一下。
藥效很快發作,蔚藍漸漸安靜下來,身體依舊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紀睿將她從桌子底下抱出來,慘白燈光下,她衣服上臉上以及手指上已乾的血跡觸目驚心,我閉上眼不忍再看,可那些血跡以及蔚藍慘白的臉如同無處不在的鬼魅黑影,在我心中晃盪,揮之不去。
[有時候,真相比謊言更傷人。]
01
那一年的春節,我們所有人都過得兵荒馬亂。充斥在我記憶中的影像只有黑白兩色,大雪傾城,沒日沒夜的下,整座城都籠罩在近乎慘白的世界裡;醫院裡的白,白牆白牀單白色病號服以及蔚藍蒼白的臉色,自她從鎮靜劑中醒過來後,再也沒有開口講過一句話,躺在病牀上不吃不喝也不睡,眼神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嘴脣因缺水起了乾燥的皮屑,眼窩深陷,顴骨突起,整個人的氣息微弱得宛如不存在一般,醫生說她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只能靠輸入葡萄糖延續生命力,每晚扎一針可以讓她安睡的藥物。
在這樣糟糕的狀態下,警局的人依舊不放過她,一個又一個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員進進出出病房,想盡辦法試圖從蔚藍口中問出事發當晚的情景。當他們接到報警電話趕過去時,蔚叔叔已倒在臥室的地毯上沒了氣息,心臟處插了一把尖銳的水果刀,血流成河,染透了駝色的地毯,而離他不遠處的房間一角,阿姨呆呆地靠牆而坐,手裡握着電話,神色平靜得令見多識廣的警察都覺得不可思議,那是一種絕望到心如死灰的平靜,她已不在乎所有,視死如歸,所以纔會在行兇後主動報了警。
而蔚藍,則跪在蔚叔叔的身邊發出驚恐厲聲尖叫,一邊用雙手拼命地去堵他身上汩汩往外冒的血液,沒有用,完全沒有用。直至趕來的警察將她強硬抱開。
那之後,阿姨拒絕陳述當晚的所有細節,蔚藍對一撥又一撥來問話的警察視而不見,漸漸地,他們也不再來。
關於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成爲了這樁命案最大的疑團與秘密,在城中紛紛流傳出各個版本。
那些紛紛擾擾的猜測我半點也不關心,我關心的只有蔚藍。
我每天趴在她的病牀邊,陪她說好多好多的話,將過去我們之間發生過的美好的快樂的記憶統統挑出來重現,醫生說這個辦法或許能喚起她求生的渴望,可沒有用,她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我甚至冒着傷害她身體的危險,讓紀睿幫她催眠,可令紀睿震驚的是,不管他怎樣努力用怎樣的方式,卻始終都無法進入她的思維世界。
她拒絕外界一切信息,將自己徹底封閉起來,不看不聽不想不說,宛如一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
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的身體,我心裡真的好難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第
一次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做無能爲力的痛苦。只知道抓着她的手掉眼淚,一遍又一遍地懇求她,不要這樣傷害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寒冷漸漸退去,春天在這種死寂般灰暗的氣氛中悄悄來臨。
亞晨開始爲美術專業考試而輾轉各個城市的考場,他臨走前我們站在醫院走廊的窗臺邊聊天,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他竟然學會了抽菸,煙霧繚繞地飄上他的眉眼,他這段日子瘦了好多,蔚藍住院的這些日子裡,基本上都是我與亞晨輪流照顧她,他是美術生,學校特批在最後一學期專業考試前不用上文化課,而我,因爲將移民的緣故,無需參加國內的高考,便請了一段時間的假。
“西曼,我會報本市的美院。”亞晨摁掉菸蒂,輕輕地說。
我驚訝地偏頭望住他,“你專業那麼好,完全可以去最好的美院。”
“我想留在這裡照顧她。”
“亞晨……”
“別說了,”他苦澀地笑了笑,說:“只是覺得很對不起爸爸媽媽,他們對我期望一直那麼高……”
默然。
又是這種令人崩潰的選擇,父母的期望與心愛的女孩。後來我才知道亞晨壓根沒有給自己選擇的餘地,一早便置之死地而後生,他輾轉在各大專業考點純粹是爲了做做樣子給父母看,卻在考場上將自己真正的實力隱藏掉。
他明知蔚藍對他無意,卻依舊情深不悔,令我動容。
我伏在病牀邊,輕聲將這些說給蔚藍聽,與以往無數次一般,依舊得不到半點回應。可沒有關係,我可以等,不管需要多長時間,我都可以等。
02
被叫去見蔚藍媽媽的那天,是個難得的豔陽天。接到監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市立美術館幫江離一起選他在本城第二場個展的場地。
見到阿姨的瞬間我嚇了一大跳,她與我記憶中那個漂亮優雅愛撒嬌的女人完全無法吻合,眼前的人粗糙而憔悴,瘦得不成人形。後來探監結束後聽獄警說她每餐吃得極少或根本不吃,末了,那女獄警一臉鄙夷地嗤道,反正也活不了多少日子,胖瘦又有什麼區別。我心裡如有蟲蟻吞噬般難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明明只隔着一層透明的玻璃,卻感覺我與她隔了好遠好遠,拿起話筒,開口的語調不自覺便沾染了溼意:“阿姨,你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我,眼睛盯着我卻又好似穿越過我的身體盯着遙遠的未知空間,怔怔地握着話筒,良久良久,僵持而沉默。終於,我看見她嘴角輕輕蠕動,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聲音乾澀而失真,沙啞的話語透過話筒傳遞至我耳畔:“藍藍,她還好嗎?”
“她很好。”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來。
“那我就放心了。”咔嚓一聲,電話被切斷,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轉身跟着獄警走了。望着她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忽然心裡涌起難以名狀的鈍痛,良久都消散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