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亮着燈。
她沒有帶佩劍。
雙手就是她的武器。
那雙手不是銅做的,也不是鐵打的。
是跟普通人一樣的——血肉白骨。
這雙手很奇特,雖然是血肉,但卻如白骨一般。
她從來不讓別人看見她的手——雙手永遠縮在袖子裡。她穿的衣裳的衣袖長而且很寬大,永遠藏得下她的那雙手。
她一走進來,呂平就看見了她。
她穿一身潔白的衣裳:上面沒有繡花,也沒有佩飾;她的衣裳很長,將她的雙腳遮掩着,教人永遠都看不見她的雙腳。
一頭白髮編成一根粗粗的辮子,在辮梢被一根白頭繩捆紮着,再用一條白手絹做一朵花紮在上面,永遠教人看不出她扎有頭繩跟花朵,以爲她的辮子不用頭繩也永遠都不會散。辮子斜垂在她的左胸前,不算很長,但也不是很短,足有三尺。
雖然有一頭白髮,但她的面相看上去卻並不老——大約三十八九歲。瞭解她的人都知道,今年她五十六歲了。因爲,她的臉很白,而且飽滿,沒有皺紋,也不鬆弛。眸子黑亮,如兩粒黑珍珠放在白綢上一般。
她也看見了呂平,看見他背上揹着的劍。
雖然呂平坐在大廳裡最裡面的角落裡,但是白骨陰風一走進來還是一眼就看見了他。因爲他右邊鼻翼上有顆豌豆大的黑痣,痣上長着幾根毛。
呂平穿着一身白色的道袍,在那裡喝酒。
春已深,夜已深。
長街上只有這門口亮着一盞燈。
門原本很寬大,但現在已關得很窄了,只容得下一人進出。昏暗的燈光照在門前溼潤的青石板地上,春風捲起一地垃圾。
長街的一頭是濃密的霧,另一頭還是濃密的霧。
這盞燈是霧中唯一的光明。
天連着霧,霧連着天,人在霧中行。長街彷彿如地獄般陰森恐怖。
白骨陰風彷彿從地獄中走來。
她沿着三江鎮的長街走着,慢慢地從霧中走過來,走到了有燈的地方。她就站在街心,看了一會兒,就邁步走了進去。
大廳裡原本是很熱鬧,很暖和的,白骨陰風一出現,大廳中就有了陰森森的寒氣。
她走路很奇特,不僅沒有聲音,在走路的時候別人還看不出她在邁步,就那樣飄動着,飄向前方,彷彿她腳下永遠有一輛滑車。
一個很奇怪的人,總會去做一些很奇怪的事。
她就這樣,向呂平走去。
因爲,呂平背後的角落裡,還有一張空桌子。
她走到呂平身邊的時候,呂平忽然說:“你會請我喝酒嗎?”
白骨陰風沒有回答呂平,獨自走到那張沒人的桌子前坐下。
她的背對着呂平的背。
她要了一份麻婆豆腐,一份雞蛋湯,一碗飯。
她吃飯的方式很奇特:吃一口飯要嚼很久,纔會嚥下去,然後再夾一口菜,又要嚼很久,再嚥下去。她這種吃飯的方式,彷彿吃了這頓後,就再也不能吃飯了,所以纔會細細地品嚼。
她用一隻手吃飯。她的另一隻手放在大腿上,依舊縮在衣袖中。
即便是吃飯,她的手也沒有露出來。和着衣袖,拿着筷子,慢慢地挑飯,慢慢地往嘴裡送,然後再慢慢地嚼。
呂平這時候又說:“我以爲你要請我喝酒。”
白骨陰風還是不回答他。吃完最後一口飯後,她放下筷子,忽然說:“你們什麼時候來這裡的?”
她沒有回頭。
“我們?不不不,我一個人。”呂平說。
他也沒有回頭。
白骨陰風又問:“魔刀跟刀譜呢?”
她說話的聲音陰森森的,彷彿也是從地獄來。
呂平平靜的答:“我不知道。”
白骨陰風說:“有人得到了魔刀跟刀譜。”
屋子裡已經有幾個人站起來,動作最快的,是個紅衣佩劍的少年。
他的人很瘦,臉很白,劍鞘上鑲着名貴的珍珠,劍穗也是紅色的,與他衣裳的顏色正相配。
他手裡端着杯酒,滿滿的一杯,一轉身,竟已來到呂平面前。手裡一滿杯酒,居然連一滴都沒有濺出來。
看來這人非但穿衣服很講究,練功夫的時候必定也很講究。只可惜呂平沒有看見,白骨陰風也沒有看見。
紅衣少年臉上故意作出很瀟灑的微笑,因爲他知道每個人都在看着他。
他輕輕拍了拍呂平的肩,道:“我請你喝杯酒好不好?”
呂平沒有看他,答:“不好。”
紫衫少年大笑,別的人也笑了。
呂平沒有笑,他從來都不笑,一臉的嚴肅,他嚴肅的說:“只不過你就算跪下來,我還是不喝的。”
紅衣少年說:“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呂平說:“不清楚,我連你究竟是不是個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笑容凍結,手已握住了劍柄。
呂平這時候忽然問:“誰?”
白骨陰風說:“張果老。”
呂平端起的酒杯停在了脣上,他說:“我不認識他,他是天上的神仙,如果他得到了魔刀跟刀譜,你應該去找他。”
不等白骨陰風說話,這位拿着寶劍的紅衣少年又轉身走了過來,他站在白骨陰風面前,微笑着問:“你要去奪魔刀跟刀譜?”
白骨陰風沒有擡頭看這個紅衣少年,她問:“你要去奪魔刀跟刀譜?”
紅衣少年答:“是。”
白骨陰風還是不看他,慢慢地說:“你不配。”
“嗆”的一聲,劍已出鞘。
但他手裡拿着的是,只有個劍柄。
劍還留在鞘裡。
他的劍剛拔出來,呂平突然伸手一彈,這柄精鋼長劍就斷了。從劍柄下一寸處折斷的;所以劍柄雖拔起,劍身卻又滑入劍鞘裡。
然後,呂平喝下了停在脣上的酒。
紅衣少年看着手裡的劍柄,一張臉已慘白如紙。
屋子裡也沒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連呼吸都已幾乎停頓。
呂平不回頭,剛纔擊斷紅衣少年的劍的時候他也沒有回頭,他對紅衣少年的說:“滾。”
他說得很嚴肅,很誠懇,雖然很難聽,但卻是金玉良言。
但聽在這紅衣少年的耳朵裡,那種滋味卻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呂平,慘白的臉已通紅。
紅衣少年緊握着雙拳,又憤怒,又失望——他本來希望呂平會幫着他將白骨陰風羞辱一番。
呂平揹着寶劍看上去武功很高,但這白骨陰風卻不可怕。
紅衣少年便使了個眼色,本來和他同桌的人,已有兩個慢慢地站了起來,顯然是想過來幫忙羞辱白骨陰風。
就在這時候,突然響起一個奇怪的聲音:“你應該用你買衣服的錢,去買一把好劍。”
聲音低沉而親切,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說話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身邊,卻又偏偏看不見。
最後才終於發現,一位服裝華麗、修飾整潔的中年人,已從外面走了進來,站在櫃檯前正在看着呂平微笑。
“師弟!”呂平平靜的叫道。
“二師兄。”來人叫道。
然後,他向呂平走了過來,在呂平的對面坐下。
紅衣少年轉身盯着這個中年人,問:“你是誰?”
中年人笑容可掬的對紅衣少年說:“在下太蓬吳功。”
“五陽劍!”少年驚叫道。
站起身的人又慢慢地坐下了。
中年人就是太蓬派前掌門無形棍·吳成的兒子,五陽劍·吳功。吳成被丁超一刀劈成兩半後,吳功就做了太蓬派的掌門。
紅衣人對白骨陰風狠狠地瞪一眼,“哼!”之後,回到他們的桌子前坐下。
呂平問吳功:“師弟怎麼來了這邊,你可是從來不出門的。難道,也是爲了魔刀跟刀譜?”
吳功眼睛盯着白骨陰風說:“不,我是來接一個人的。”
這時候,白骨陰風站起身,轉身,不去看呂平他們一眼,向外面走去。
呂平盯着白骨陰風的後背,問道:“你要去哪裡?”
白骨陰風答:“地獄。”
呂平說:“是的,地獄纔會有魔刀跟刀譜。”
白骨陰風答:“我去拿。”
看着白骨陰風走出餐館,呂平說:“原來她是這樣走路的。”
吳功說:“白骨陰風的確跟常人不一樣,看上去,還是那麼年輕漂亮。”
大廳裡的人一驚。
吳功繼續說:“剛纔是他救了你,不然,現在你已是一堆白骨。”
他的話顯然是對紅衣少年說的。
紅衣少年起身從他們桌子上提着一罈好酒過來,默默地放在呂平的桌子上,默默地離開了。
吳功這時候又說:“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八仙之一的呂洞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