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漸隱,松鶴軒中一片沉寂。
良久之後,羅真人才怫然道:“焉有是理!殺戮安可治國乎?”
想不到西門慶理直氣壯地回了一句:“可!”
看着羅真人精彩的臉色,西門慶緩緩道:“並非晚輩強詞奪理自圓其說,而是智珠在握心存實據——智真大師既能洞悉宋朝淪亡於異族之手,卻可知亡宋之異族又毀滅於何人?”
智真合什道:“阿彌陀佛——天道無憑,老衲管中窺豹,難得盡善盡美。”
西門慶道:“既如此,晚輩就在此拾遺補闕了——破異族之人,姓朱名元璋,此人盡復漢土,建立明朝,享國三百年,又因貪腐衰朽,流民起義於內,韃虜覬覦於外,終於亡國——一代開國雄主朱元璋若英靈有知,必然耿耿於地下!”
羅真人沉吟道:“朱元璋?”
西門慶點頭:“正是!其人就是一位以殺戮治國而卓有成效、奠定一個王朝三百年根基的英威之君!”
智真長老又睜大了眼,兩眼深邃如黑洞。
羅真人慢慢道:“願聞其詳。”
西門慶深吸一口氣:“朱元璋稱帝后,惕厲他的大臣們說——從前我當老百姓的時候,見到貪官污吏對民間疾苦置之不理,心裡恨苦了他們!今後我要立法嚴懲,凡是有貪官膽敢危害百姓的,絕不饒恕——這位洪武大帝是說到做到的,他頒佈了有史以來最爲酷厲的反貪法令:官員貪污六十兩以上的銀子,立斬!後來這條法令被廢除——但不是象後世那樣,貪污致死的底線被默默地提高了,而是徹底取消了——凡官員貪污者,立斬!如此氣概,真千古一帝也!”
喘了口氣,西門慶又道:“而且爲了殺一儆百,貪腐官員會被活剝人皮,其中絮以稻草,然後將這一具皮囊栩栩如生地先懸於鬧市,供萬民參觀;再掛於現任官員的公座之旁,請有可能前腐後繼的接班人閒時鑑賞。”
看了羅真人一眼,西門慶繼續道:“其實,除了正常的笞、杖、徒、流、死五刑之外,這位洪武大帝並不只創新了剝皮一法,另外還有凌遲、抽腸、刷洗——就是用沸水溫柔地澆在貪官身上,然後用鐵刷子輕輕呵護,慢慢刷掉皮膚肌肉,如果能目見五臟而人不死,其手法可謂臻於大成了;秤桿——就是用大鐵鉤子把人穿起來,慢慢的自然死亡天然風乾——相較之下那些閹割、挖膝蓋之類的刑罰,已經算比較心軟慈悲的了。”
羅真人雪白的眉毛跳了一跳。
西門慶繼續道:“這位洪武大帝絕對有創新精神,想前人所未想,發前人所未發。他立法規定——普通百姓只要發現貪官污吏,就可以把他們綁起來,送京治罪,而且沿途官府必須放行,如果有人敢於阻擋,不但以身試法者自己要被處死,還將株連九族——如此猛法,天下獨步,可惜明朝普通老百姓的執行力不強,這條善法沒有顯出應有的實效!但是——這條法則註定要被後世的某些野心家竊國者師法併發揚光大,成爲他們收攏人心、鞏固權力、剷除異己的工具——那時未得其善,先毒其惡!”
嘆息一番,西門慶接着道:“既然民衆不容易發動,洪武大帝只好廣佈耳目,號稱檢校——明之前有巡檢,結果屁用沒有,連後來勾欄裡的紅姑娘也能標榜校書以自居——但洪武大帝的檢校卻是實幹事,幹實事的。他們神出鬼沒,全國各地偵察貪官污吏劣跡,一有風吹草動,就向洪武大帝上奏,而洪武大帝則兢兢業業,全力肅貪——明朝開國十九年,被殺貪官幾萬人,全國十三省府縣,殺戮過後,官員奇缺,都沒人幹活了,結果洪武大帝又發明了一着絕活兒,叫做戴死罪、徒流罪辦事——貪污官員披枷戴鎖坐在大堂上審犯人,審完後自己再滾回囚牢等着受死——這一幕明朝的奇蹟,被後世所引用併發揚光大——後世凡有官員貪污腐敗,落馬後只要韜光養晦一段時間,就可以東山再起,爲偉大事業戴罪立功,如此循環,無窮匱也。”
憶昔追今一番後,西門慶突然向羅真人問道:“前輩可知洪武大帝反貪效果如何?”
羅真人勉強道:“嚴刑峻法之下,豈有敢越雷池一步者?”
西門慶苦笑起來:“前輩所料差矣!經歷了千年素質逆淘汰,人性之卑劣,豈一時的嚴刑峻法所能威懾遏止?明朝那些官員飽讀詩書,以所謂‘朝聞道,夕可死’爲人生信條,卻在當官之後成了‘朝獲派,夕腐敗’,其前後變化,發人深省啊!”
這時,旁邊光着眼的智真長老終於把眼睛閉上了,老和尚顯得非常疲憊,光頭上的汗珠子密密層層,看着就跟滿頭包的釋迦牟尼如來佛一樣。老和尚頭上如果有蝨子,一定會把這一刻在蝨子的歷史中定義爲“大洪水時代”。
有氣無力的老和尚再次睜開眼睛——這回的眼睛睜得很正常,天眼通加宿命通也不是可以無限制地發動的——智真長老慢慢地問道:“西門施主所言雖然不假,但洪武大帝之例,證明慘刑酷法肅貪之舉,並非善道——其人既已失敗,西門施主又何得成功?”
西門慶微笑起來:“大師卻不聞失敗乃是成功之母?失敗算不得什麼,只要從失敗中汲取了教訓,終能積累出成功!”
羅真人問道:“如此說,汝必從洪武大帝的失敗中汲取了教訓,便請暢所欲言。”
於是西門慶正色道:“洪武大帝之失敗,其實從一開始便已註定。何也?因爲他的肅貪,只是出於私心,爲自己一家一姓所打算。他確實殺了很多貪官,但其中夾雜了多少冤殺、錯殺、明知故縱殺、借題發揮殺,杜絕後患殺……那就值得商榷了——所以他的肅貪之法,只可行於他自己一世,卻必然荒廢於他的子孫後代手裡。須知皇帝本身就是世間最大的貪官腐敗份子,很難想像腐敗可以治理腐敗,就象一個人力氣再大,他能揪着自己的頭髮將本身拉離地面嗎?一株衰朽的老樹,即使吐出了那麼兩道新枝,也無以挽回其腐朽的宿命。所以洪武大帝所有的慘刑酷法,最後都將偏離肅貪的本意,成爲後世統治者食人自固的工具。”
掃視了羅真人和智真長老一眼,西門慶繼續道:“但今日的新國又有所不同——中華聯邦元首,並非世襲,而是由民選而出,任期一滿,必當換屆,絕不容貪戀權位、垂簾聽政之舉;而各級府縣,官員亦皆由民衆決出,皆賢紳能者,非從前科舉祿蠹可比;既爲聯邦,自有派系,在憲法約束的範圍內,各黨派各盡其能,互相監督,彼此爭競,能利國家能福民衆者人民必推戴之,私心雜念結黨營私者人民必彈劾之,這纔是真正的人民當家作主——在此基礎上,以嚴刑酷法爲劍,懸於官員之頭,敢觸者身死族命,或可爲萬世法!”
羅真人、智真長老皆默然。半晌後,羅真人才道:“如此之國,世所未有——汝說或可爲萬世法,可見汝心中也未有把握。”
西門慶道:“但不試就永遠沒有把握!”
智真長老唸佛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洪武大帝十九年殺幾萬人,西門施主四五年殺十萬人——今日更言欲以天下人頭試法,未免失於酷烈。”
西門慶道:“春時樂生,冬時樂殺,上天亦有好殺之德——正如處世爲人可以中庸;但治國做事,卻當如快刀利劍,必取極致!否則,便成國之禍胎!”
智真長老合什道:“今日國有億民,若容西門施主劍試天下,卻不知能存幾何?”
西門慶突然大笑起來,悠然道:“人生幾何?戀愛三角——嘿嘿!在這種時刻,人的腦子卻突然就想起這個對聯,實在也太不合時宜了,所以說人真是一種複雜的東西啊!不過再複雜的東西,在素質正淘汰的刀鋒之下,適者生,劣者死,最後能剩幾何,我也難許,但其結果必然會令大師您大吃一驚,卻可預料!”
羅真人拂袖道:“汝何人?敢操持世人生死?”
西門慶平靜地道:“真人此言差矣!世人生死,非吾一手可操,乃法令當頭,人所自操耳!”
智真長老道:“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若老衲等容不得西門施主人發殺機,卻又如何?”
西門慶俯首沉聲道:“神擋殺神,父擋殺父!”
羅真人怒極反笑:“好狂妄的口氣!汝有何能,敢猖狂至此?須知天之刀自有造化把持,想代造化操刀,不傷其手者,稀矣!”
話音未落,卻聽松鶴軒外有人長聲怪笑:“好一個老雜毛,如此驕橫!你又不是天,天之刀操於誰手,關你屁事?汝有何能,敢猖狂至此?”
聲出影隨,松鶴軒中已多了一人。這正是:
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今又來。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