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哥掏出的包裹裡,是一張大宋邊境的詳細地圖,地圖上用不同的顏色標示着長城關隘、山川河流,精細猶勝宋朝本土所繪。西門慶看得暗暗心驚,果然最瞭解你的,還得數你的敵人。
相反,西夏的領土,則是空白一片,只在幾個關鍵點上標着——左廂神勇軍司、祥祐軍司、嘉寧軍司、靜塞軍司、西壽保泰軍司、卓囉和南軍司——這些都是西夏對抗宋朝的前沿陣地。
察哥指着地圖上的東京開封府嘆道:“中原之地,沃野千里,得之者倚其勢養民料兵,遂能成就王霸之業。如今趙宋失德,梁山之主取而代之,從此龍興於此,開社稷宗廟,千秋不朽,萬古流芳,真青史之盛事也!實羨煞俺們這些邊鄙野夫啊!”
西門慶很惡意地道:“羨煞?大夏之晉王竟然羨慕我們梁山成就王霸之業?莫非閣下胸懷大志,腹有奇謀,不利於孺子之心,藏之久矣?”
察哥聽了嚇了一跳,急忙跳起來搖手道:“梁山之主休得取笑!我察哥雖不具周公之才德,但忠心一般無二,有甚不利於孺子之心?何況我皇兄乾順,英明神偉,睿智聰察,實不世出之雄主,亦非孺子成王可比也!縱有蘇秦之舌、張儀之智縱橫遊說於我君臣間,亦難爲反間矣!”
西門慶聽了,悠然拱手道:“使者漢學精深,佩服啊佩服!”
察哥擦擦腦門兒上的汗水,心道:“這梁山之主牙尖嘴利,捉着我一句話中的空兒,竟然曲解我想謀朝篡位!這番風言風語若灌進我皇兄耳裡,那還了得?看來和這位三奇公子兜圈子是自取其辱,我還是有甚麼說甚麼吧!”
當下正了正容色,把手指從地圖上的中原移回了邊境線上,說道:“梁山之主文采風流之名,我大夏亦是有口皆碑,在下讀書不多,誠班門弄斧,慚愧慚愧!漢學之道,博大精深,非一朝一夕可盡論其妙要,且待彼此講完正事,在下再向梁山之主恭聆教益。”
西門慶擡手道:“那便請說。”
察哥便圖窮匕見道:“我們助梁山之主取了東京開封府,那時天下傳檄可定,這可是天字第一號的功勞,若不酬吾等以重賞,必然有傷梁山之主義薄雲天之高名,因此在下大膽,要向梁山之主討些彩頭!”
西門慶道:“吾豈是忘恩負義之輩?若得了東京城,必送上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可乎?”
察哥作色道:“此呼而與者也!君視我大夏竟如乞丐乎?當年宋遼澶淵之盟,每年歲幣之額,亦不過此數,梁山之主以此敷衍,實輕己輕人也!”
西門慶道:“既如此,便請使者自報身價如何?”
察哥徐徐收了臉上怒色,款款道:“新國初立,用錢糧處必多,若是吾等倚功而驕,強索硬要,將梁山之主的國庫搬得空了,便是貪得無厭之輩——我大夏文化昌盛,人識禮義,豈能落此罵名?因此,在下這裡有個兩全其美的計較!”
西門慶“哦”了一聲:“願聞其詳。”
察哥便伸手指了地圖,笑道:“梁山之主請看,這裡這裡還有這裡,皆不毛之地,惡水窮山,大風起兮,黃沙萬里,實無用之廢土,贅疣之邊荒!梁山之主掃清六合,蕩靜八極,要的是良田美地,取的是秀水明山,這些雞肋之所,便作取東京之酬,賞與我西夏吧!”
西門慶定睛看時,西夏的領土要求真的不多,察哥手指指點處,計有——
河東路豐州、府州、麟州、火山軍、晉寧軍、保德軍、岢嵐軍、嵐州。
永興軍路環州、慶州、定邊軍、鄜州、延安府、綏德軍。
秦鳳路西寧州、積石軍、廓州、河州、湟州、蘭州、西州、鞏州、會州、秦州、西安州、德順軍、原州、渭州、懷德軍、鎮戎軍。
西門慶看了點頭道:“這些地方,可大得緊吶!”
察哥笑道:“東京開封府,是世界第一城——這話可不是在下說的,是遙遠的大食國海商說的——如今我們助梁山之主取了這座世界第一城,這功勞也大得緊吶!”
西門慶似乎是自言自語道:“我本來是清河縣裡一個開生藥鋪的土財主,也不想着讀書,也不想着中舉,混到今天,能把東京城混到手,也該知足了吧?”
察哥在旁邊殷勤嘆息道:“都說知足者常樂,漢學精闢呀!”
西門慶又道:“聽說西北那邊土地貧瘠,物產稀少,甚至連喝水都困難,而且還經常地震。我要是得了這些地方,今天操心饑荒,明天安排賑災,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嗎?”
察哥面有喜色,連聲道:“正是正是!我大夏就是處身於這類窮鄉僻土,受盡了折磨,所以纔不忍心看着梁山之主立國後,以中原之膏腴,填西北這窮窟,從此永無寧日。於是才許下這宏誓大願,只求捨己爲人,務要替友邦分擔此壓力,這也是兄弟之國友誼地久天長之明證啊!”
西門慶笑吟吟地拱手道:“深謝!深謝!使者還有其它正事嗎?一齊說了出來後,咱們就可以以文會友了!”
察哥心道:“西門慶這廝想當皇帝心切,利令智昏,這七千裡土地,看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歸屬於我國了!想當年石敬瑭爲了當皇帝,割給了大遼燕雲十六州,今日這個生藥鋪的小老闆卻也不輸於他——嘿嘿!漢人!從來如此!”
願求已足,察哥自然不會得寸進尺,於是搖手道:“吾大夏子民豈是饕餮之徒?能得梁山之主一諾,已是心滿意足,除此之外,更無他求!”
西門慶大喜拍手,說道:“既然正事說畢,我們便來論文吧!使者久處邊荒,卻不知對唐人邊塞詩有何觀感?”
察哥起身深揖道:“在下還有一煩。既然梁山之主許了割地,你我且先立下文書,各自用印畫押後,從此密櫝而藏,以爲兩國兄弟之盟證。有後人見之,必長嘆曰:‘大夏與中國世代親善者,由梁山之主西門慶與察哥始!’在下若能沾陛下之榮光,從此也博個名垂青史,此生無恨矣!”
其實察哥心裡想的是:“這回出使宋朝,本來想的是求和,沒想到卻釣上了西門慶這條大魚!若能把割地這件事攛掇成了,皇兄必然喜歡,我察哥必將名垂青史!西門慶真心也罷,假意也罷,都無關緊要,他經略中原時,我大夏正好平定邊陲,等他騰出手來對付我們的時候,我們正好將他割讓土地的國書昭示天下——嘿嘿!這一來民心士氣彼消我長,倒要看其人那時如何應對!”
心中想得美好,言語中便加倍熱切。察哥真是恨不得馬上就把一紙割地的契書揣進懷裡,好成就自己的不世偉業。
西門慶卻擺手道:“此時我文氣氾濫,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使者若不陪我暢意論文,便是看不起我,什麼正事邪事,咱們什麼事也不用談了!”
察哥無奈,只好苦笑道:“在下奉陪!”心中卻連珠價地大罵:“腐儒!酸丁!百無一用是書生!”
卻聽西門慶問道:“不知使者於邊塞詩中,最喜哪一首?”
察哥便道:“在下最喜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此詩意興豪縱,卻又有飄然出塵之致,莫不是王子羽於醉中得之?”
西門慶拍手道:“說得好!若割河東之地,西夏邊境便將直臨太原府,王翰王子羽正是幷州太原人,那時使者若想前往憑弔一番,卻是忒方便了!”
察哥心中一跳,勉強笑道:“卻不知梁山之主卻又喜好何人詩句?”
西門慶興沖沖地道:“我所愛多矣!使者吟誦《涼州詞》,涼州者,西域歌舞之鄉也!當此時,不由得便使我想起詩人元稹的一闕《西涼伎》來,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一朝燕賊亂中國,河湟沒盡空遺丘。開遠門前萬里堠,今來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縣內半沒爲荒陬。”
察哥聞聲色變。卻又聽西門慶嘆道:“涼州,唐代時又稱姑臧,河西走廊之衝要所在。唐玄宗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唐朝廷將河西隴右十五萬精兵大半調入內地平叛。吐蕃趁虛而入,連連蠶食大唐邊塞城鎮,並於唐代宗廣德二年佔領涼州,絲綢之路就此斷絕。涼州失陷四十多年,歷代朝廷只知苟且偷安,邊關將領只會擁兵自重,不思收復失地,反而沉溺在涼州歌舞中,因此詩人元稹才寫了這一首《西涼伎》諷刺這些尸位素餐之徒——最後詩人憤然問道:連城邊將但高會,每聽此曲能不羞?”
察哥也是聰明人,聞絃歌而知雅意,心中已經明白了八九。卻聽西門慶再道:“詩人白居易看了元稹的《西涼伎》後,深有感觸,也寫了一首《西涼伎·刺封疆之臣也》與元稹唱和,其中有一段——自從天寶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涼州陷來四十年,河隴侵將七千裡。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哎呀!我這纔想起來,割秦鳳路土地之後,鳳翔又將成爲邊防線了啊!歷史重演!”
慢慢地把地圖重新捲起,察哥道:“梁山之主漢學精深,令我邊鄙之民大開茅塞——卻不知割地之說……?”
西門慶悠然道:“我也很想偷偷摸摸地割地,以換東京開封府,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紙裡包不住火!萬一這事兒漏了出去,再跳出個把圓稹扁稹、白居易黑居難來,也寫幾首《西涼伎》、《東涼伎》什麼的,最後戳着我鼻子問‘每聽此曲能不羞’……俺是生藥鋪掌櫃的出身,見識狹,膽子小,實在是摟不住哇!要不,咱們再商量商量?”
察哥心裡泛起最後一絲指望來,自己漫天要價,西門慶就地還錢,這纔是政治協商的正理啊!於是,察哥趕緊問道:“卻不知梁山之主還有何妙計?”
西門慶很真誠很真誠地看着察哥的眼睛,掏心掏肺地提議道:“要不這樣?使者你先幫我把東京城撲楞下來,以證明你我兩國地久天長的友誼,然後得個空兒,我便在邊境上使力,今天一寸,明天半尺,繩鋸木斷,水滴石穿,總有一天,那些不毛之地會在咱們默契的努力下,正式成爲貴國的領土——卻不知使者意下如何?”
察哥氣得鬍子眉毛都要飛了,當下飛起一拳,將西門慶的鼻子砸進了臉門裡去……
可惜,這一切都只是察哥的腦補。在西門慶的地盤上,借他八個膽兒,他也沒有衝冠一怒效荊軻的勇氣。
察哥把地圖重新揣回懷裡,勉強笑道:“梁山之主說笑了……”
西門慶突然又一拍手:“哎——我又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好法子!”
察哥此時已經失去了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興趣,但看西門慶那興致勃勃的樣子,估計自己不聽也是不行,只好姑妄聞之——“梁山之主又有何計?”
西門慶斬釘截鐵地道:“你如果敢幫我把東京開封府收拾下來,我就敢把這座世界第一城交給你西夏!”
這一言太過匪夷所思,察哥當場愣在了那裡,呆了半晌後方道:“這……這卻從何說起?”
西門慶再一次真誠地道:“西夏中原,本是一家,不分彼此,不用客氣——只要夏主乾順取消國號,歸化中國,我就封他爲東京開封府的府尹!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天地神靈,可爲證鑑!”
察哥聽着,心頭那一團無明業火焰騰騰實在按捺不住,於是“砰”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大叫道:“梁山之主是在消遣我嗎?”
西門慶便變了臉,大罵道:“操你媽!老子就是在消遣你!你們這些党項人反覆無常,每每在國力衰弱時安靜地接受宋朝歲幣的賞賜,在國力強盛時就悍然入侵宋朝,以獲取更大的利益——這麼些年看下來,老子若還不知道你們,那就叫老子瞎了眼睛!我日死你先人闆闆的!還想趁火打劫,從老子這裡割地?中國的土地是無數先輩用命血換來的!豈容割尺寸於賊?你們這些流氓,言而無信,不知其可!對付你們這種流氓,老子就要比你們更流氓!給老子滾!回去告訴你們的李乾順,老子平了中原,下一個就來收拾他!滾!要不是咱們兩家有地久天長的友誼,今天就砍了你的頭來當溲器了!滾!”
察哥被罵得狗血淋頭,摸門不着,在步步進逼的西門慶怒火下,只剩趔趄後退的份兒。但若是就此抱頭鼠竄,卻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眼珠一轉,察哥道:“在下這裡有東京城的要緊情報,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西門慶翻臉比翻書都快,一聽有東京城的內部消息,他眨眼間就把溫文爾雅象面具一樣重新掛上:“詩曰: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使者但說無妨。”這正是:
邊壤界石萬里外,風雲氣色一瞬間。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