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晁蓋並無慍色,帶着衆人往前軍而行,西門慶心中不禁暗暗點頭。
晁天王是心胸寬廣之輩,容人的氣量是足有的,正是託了晁天王氣量大的福,所以西門慶才能放開手腳對梁山的諸般事物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並無絲毫掣肘;也正是因爲這種不縈懷於萬物的胸襟,所以才能將蛇妖小青的冒犯而處之泰然。
再看了旁邊的宋江一眼,西門慶又暗歎一聲,世界上光有容人的雅量還是不行的,因爲多的是宋江這種蹬鼻子上臉的人。水滸原著中,晁蓋被宋江一再暗中侵奪架空,最後終於忍無可忍,悽悽涼涼帶了一幫梁山草創時的老兄弟去打曾頭市,最後中了不知道哪裡來的毒箭,就此英年早逝。
只是從晁蓋遺言的交代,就能看出晁宋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賢弟保重。若哪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這話擺明了就是不讓宋江接班,因爲以宋江那三腳貓的武藝,臨陣交鋒是萬萬捉不得史文恭的;而且,晁蓋心中肯定也在暗暗懷疑,那個毒箭暗射自己的人究竟是誰?他以這番遺言說給衆兄弟聽,更多的是期盼有誰能查個水落石出之意。
只是人一走,茶就涼,這時的梁山已經被宋江把持了權柄,晁天王再管不得身後事了,只能死後也做個不甘心的糊塗冤鬼,一代豪強,就此慘淡收場。
幸有西門慶橫空出世,一番大展拳腳,將晁蓋的悲慘宿命撕扯了個七零八落,而且兩個人一個大度放權,一個無心僭越,彼此配合默契,將梁山收拾得風生水起,好不興旺,縱有小人,也只能眼光光地看着——須知這裡針插不入,水潑不進。
想着,西門慶又把眼去覷宋江,對這種表面上仁義道德,骨子裡唯權力是命的傢伙,他從來不替他們的道德水平定底線——被壓制得潛龍勿用宋江會不會鋌而走險?這實在是一個很值得商榷的問題。
思索之間,已經出了營盤,就聽前軍一片哀鴻遍野聲中,悠遊然俏立着一個青衣少女,正在那裡仰首望天,似已極目白雲碧空之外,意態蕭然。
只是一目之下,西門慶身邊的燕青馬上凝成了雕塑。見他突然短路了,西門慶心道這樣也好,免得這小子不管不顧地衝上去秀恩愛,卻誤了梁山的大事。
畢竟還有單廷珪、魏定國、皇甫端、段景住,以及一千多號人、三四百匹馬的下落,要從折小青這裡問個清楚,現在實在不是他們小倆口卿卿我我的時候。
晁蓋越衆而出,向折小青抱拳行禮,宏聲道:“在下樑山晁蓋,見過折小青姑娘。”
折小青身形一顫,整個人象剛剛從宇宙極深微處回魂一般,把呆呆的目光轉了過來,盯到了晁蓋臉上。
“閣下便是梁山主事之人?”看了看晁蓋,又看了看西門慶——卻沒看西門慶身邊的燕青——折小青問道。
晁蓋再拱手:“晁某隻是梁山名義上的主事之人——我們梁山但凡有大事,皆由圓桌會議集思廣益而定案,卻非晁某人一手遮天。”
折小青如夢初醒:“啊!對了!剛纔你說你叫晁蓋。”
晁蓋笑道:“正是!遺憾的是晁某人帽子裡並沒有長蘑菇,倒害得姑娘料事有差了!”
折小青輕笑了起來,嬌靨如花綻放於風影之中,一時也不知傾倒了多少人。笑聲裡折小青斂衽行禮,正色道:“勇於自嘲之人,多爲強者,閣下有此氣概,當得起小青一拜!”
晁蓋回禮後,再按捺不住自家的好奇之心,於是話風一轉道:“晁某人凡夫俗子,當不起姑娘謬讚——請問姑娘,你就是我家燕青兄弟輪迴轉世的紅顏知己嗎?”
此言一出,不但折小青一時語塞,連西門慶也是大出意料之外——誰能想像得到,磊落坦蕩的晁天王,也有這般八卦的時候?
但也只是呆了一瞬間的工夫,折小青馬上就反應過來,狠狠地往燕青這邊殺了一眼,然後把俏臉往天上一擡,斬釘截鐵地道:“甚麼燕青?我不認識他!”
此言一出,西門慶馬上感覺到身邊抱着梅花枝的燕青有從木頭向寒鐵轉變的趨勢,急忙給他澆熱水:“小乙,你要淡定!蛋定!這是女孩子的嬌羞,嬌羞知道不?她不好意思在亂人前顯得和你親密無間,所以才把矢口否認揪出來當臨時工,這和兵法上的‘以迂爲直’,是一個道理,你休要會錯了意!”
得了西門慶的低聲安慰,浪子燕青這才略定下心來,重新變回了浪棍。
晁蓋是個直腸漢子,比不得滿場都是非常桃花運的那些護花玩美,精籽長在腦髓上,浸泡起女人來一套一套的皆是全掛子的武藝——折小青這麼一抵賴,他還就沒好意思再往深裡追問了,於是把話風又轉了回來:“姑娘說是來下書的,卻不知所下何書?”
折小青也如釋重負,急忙從百寶囊中掏出了一封書信雙手遞上,見晁蓋接過,馬上就道:“書已經下了,本姑娘去也!”一眼也不再往燕青這裡看,轉身就要走。
西門慶急忙道:“青姑娘留步,我這裡有話說!”
折小青面目可憎地轉回頭來,窮兇極惡地從牙縫兒裡往外蹦字兒:“有話快說!本姑娘還要趕着回去覆命呢!哪裡耐煩在這裡與你磨牙?”
她回頭去看西門慶,就免不了要看到西門慶身邊的燕青,一目之下,心中柔情脈動,萬一失態了,折家女兒一世英名豈不付於流水?因此折小青當機立斷,馬上給芙蓉嬌臉上調撥來了凶神惡煞的面具,如此一舉,法不可知,則威不可測。
西門慶見折小青面具拙劣,偏還煞有其勢,不由得暗暗好笑,於是拱手道:“青姑娘,我家單廷珪、魏定國、皇甫端、段景住幾位販馬的兄弟,現在可還好嗎?”
他言語中不問單廷珪等人是不是折小青弄丟了的,只是問這些人的近況,也是防這小妖情急抵賴之意。折小青被燕青目光灼灼地盯着,方寸大亂,一時失了平時的冰雪聰明,果然中了西門慶的言語埋伏,順口就道:“那些人被我師傅用五行遁術引走了,現在還只是在陣勢裡兜圈子呢,性命倒是無礙。”
西門慶的好奇心也是蓬勃而生,追問道:“姑娘的師傅也來了嗎?不敢請教尊姓大名?”
折小青衣袖一拂,轉身就走,只拋下一串風鈴般的言語:“看了我師傅書信,來龍去脈自解!”話音猶在耳,她的背影漸漸在小山岡下隱沒。
燕青這時終於反應過來,大叫道:“小青,等等我!等等我啊!”叫聲中,他的行動能力總算恢復了,胳膊腿又是自個兒的了——可是等他急衝衝追過去時,折小青已經溜得連影子都沒了。
孤零零站在半山坡上,燕青真是欲哭無淚,一時只恨起自己反應遲鈍,小青只在眼前打了個轉兒,就又無影無蹤了,兩個人分別一世,竟然連話都說不上一句!
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恍若金玉失色,珠寶無光,讓人看了就替他難受。西門慶急忙將他哄回來:“小乙不必垂頭喪氣,只怕青姑娘不來,她既然來了,還能走得到哪裡去?咱們且先看信,信中肯定有找到她的線索。”
燕青搖頭道:“小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小弟我卻是沒那個跟着她的本事——說不得,過了這些天,小弟也要閉關了!因爲覺醒了前世,小弟腦海中多了很多仙傳絕學——御劍術、萬劍訣、天劍、劍神……從今天起,小弟就要從氣療術重新修起,定要成爲配得上小青的人!”
西門慶喝彩道:“神仙本無種,男兒當自強!這纔是逍遙轉世的好志氣,兄弟,哥哥支持你!”
立着誓,打着氣,燕青隨着西門慶回到晁蓋身邊看信。誰知一看之下,心涼了半截。
倒不是信中有甚麼恩斷義絕的冰言冷語,而是那封信本身就有古怪——那個信封非紙非革,竟不知是甚麼材料做成的,其質微微透明,雖然能清清楚楚看到其中有一張箋紙,但這個信封本身卻屬天衣無縫,讓人想打開也不知該從何處下手,更不知當初那張信紙是怎樣塞進去的。
更加令人撓頭的是,信封上不着筆墨,只用硃砂寫了四個鳥蟲篆字——西門慶、晁蓋、宋江、吳用、燕青圍着這封信看了半天,又在衆頭領手中傳遞一遍,大家一個個稱奇道怪,卻始終看不破其中的玄機。
於是就有黑旋風李逵焦躁起來,喃喃罵道:“直娘賊!一封信兒,也恁的弄出這些古怪!且待俺鐵牛扯它個粉碎!”
宋江、晁蓋、西門慶諸人急忙喝止,但李逵蠻性發作時,哪管天地?揸開蒲扇大的黑手,揪了那封信就扯,四下裡衆人,都驚得呆了。
衆人之所以驚呆,倒不是驚呆於李逵的生猛,而是震駭於那信封的堅韌。要知道李逵兩膀一搖,有千斤之力,這一撕之下,便是貪官污吏的厚實臉皮,也能扯碎了——偏這個小小的信封卻是任你力道千萬重,我自巋然不動。
燕青急了,流星一樣衝上去,衆人眼前只是一花,黑旋風已經直摔出八尺開外,跌了個眼睛生花,那封信早到了燕青手裡。
李逵哼哼唧唧地摸着頭,爬起身來,卻不動氣,只是嘀咕道:“好你個小乙兄弟!這一跤跌得我親切,收拾一下,能刮下斤把豬油來!”在衆人的懵然不解中,黑旋風呲牙咧嘴地從屁股後面摸出個被壓碎了的豬蹄來,衆人這才恍然大悟——折算下來,可不是斤把豬油嗎?
如若是一般人打他,黑旋風縱然打不過,也早跟其人玩兒命了。但一來燕青是開膛的好手,李逵心下也服;二來燕青一身的好本事,小廝撲手到一跤,李逵早已經切磋怕了;三來知道自己撕信理虧,捱打也是活該——所以雖然吃了暴虧,黑旋風也只是置之不理了。
西門慶接過信來,對着光左看右看,那封信竟是夷然無損,一時間不由得嘖嘖稱奇。當下道:“衆兄弟休要急躁,欲解仙家秘,須問道行人——現今咱們山寨裡放着一清先生在,還怕這啞謎兒來傷腦筋嗎?”
一語提醒了夢中人,晁蓋便道:“四泉兄弟說的是,咱們這便回山,將這封信面交一清先生,其謎自解!”
這回下山,梁山好漢來了十之八九,只有入雲龍公孫勝和玉麒麟盧俊義沒有來。原來盧俊義一刀宰了不賢的老婆後,自以爲割絕了紅塵,居然興起出家的念頭來。見公孫勝是個有道行的,於是便備了束脩之禮,非要拜公孫勝爲師。
公孫勝好言相勸:“我觀員外面相,卻是富貴綿遠中人,實非玄門氣象。員外還是安心立志,將員外這二字真正撇了,輔佐梁山大義,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纔是你終身的了局!”
盧俊義這時正鑽在牛角尖兒裡,怎得回頭?還是百般糾纏哀懇。於是公孫勝便閉門不納,盧俊義每日在他屋外立等,兩個人就此耗上了,衆人百般的解拆不開。
現在得西門慶點醒,衆好漢再不停留,人馬拔寨都起,急行軍迴轉梁山。待軍塵遠去,山岡後卻又轉出折小青來,望着遠處蕩起的塵頭,恨恨地跺腳,嘟着嘴埋怨道:“負心漢!薄倖郎!大木頭!竟然也不知道來追我!”
想到惱怒處,折小青伸足衝着道旁的大石頭殘暴地亂踢,只踢得無辜的大石頭簌簌發抖。
耍了半天小性子後,怨氣略平了些兒,折小青這才收足不踢,只是兀自恨恨的,嘀咕道:“非罰他不可!”青光一散,人已無蹤,這回是真的去了。這正是:
縱意花叢無留戀,直面玉人有徘徊。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