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交馬,三軍吶喊,喝彩聲早傳到後面西門慶中軍裡去。西門慶吩咐人馬快行,不多時來到前陣。
郝思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梁山本陣人馬到了,虛晃一槍賣個破綻,拉馬往下就敗。呂方要呈頭功,緊追不捨,卻聽自家陣裡鳴金聲大作。
軍中同例,聞鼓而進,鳴金則退,違令者皆斬。呂方聽到聽鑼聲催促得緊,雖然心上不甘,但不敢怠慢,勒馬迴轉,向已經趕到前敵的西門慶抱拳道:“大哥,小弟正要趁勝追趕,擒拿敵將,如何卻鳴金讓小弟回來?”
西門慶用馬鞭指着前方道:“聽說那關勝熟讀兵書,通曉戰策,你們看前方密林上空有雀鳥翔飛,徘徊不落,其下必有伏兵,衆兄弟不可輕進。”
果然,郝思文見呂方不趕,又轉馬而回,看着這邊西門慶旗號,點手道:“哪位是三奇公子西門慶?在下井木犴郝思文,啓請一見。”
西門慶縱馬而出,焦挺、呂方、郭盛身後左右遮護,焦挺向郝思文揚聲道:“今日教汝認得山東西門慶!”
未等西門慶開言搭話,郝思文早已哈哈大笑起來,狂笑聲中指點着西門慶道:“我聞西門慶偌大名頭,是山東路上頭一條英雄好漢,本以爲他生有三頭,長着六臂,今日見了,也只平常——西門慶,你今日仗着人多,便勝了我也不算本事!前方不遠處有塊好闊地,你可敢來與我單打獨鬥嗎?若是浪得虛名之輩心惶膽怯時,那就不必來了!”
梁山軍馬聽到此人言語中對自家主帥無禮,一齊都怒了起來,鼓譟聲中,卻聽西門慶放聲長笑。
郝思文激將之後,本已策馬而走,聽到西門慶笑聲,回頭見他不趕,又勒住了馬,放聲道:“西門慶!是英雄好漢的,便來與我見個輸贏!若不敢來時,真鼠輩也!”
西門慶笑道:“郝思文,你休逞口舌之利!我西門慶是不是英雄好漢,天下是非俱有公論,何時輪得到你一人說嘴?今日你竟敢在我面前賣弄聰明,我本待令三軍放一輪火箭,將前方密林連着你家的伏兵燒成白地,也讓你長長教訓——但這片林子若毀,倒叫周圍黎民百姓失了樵採之地,非好漢所爲——看在你家軍紀嚴明,不擾俺們梁山腳下百姓的份兒上,今日饒了你一衆人等性命!爾等與我速速退下,回去重讀兵書,勤修謀略,再戰時休要這般捉襟見肘,讓人瞧了笑話!”
郝思文聽了,大驚失色,心道:“聽得西門慶軍來,宣贊哥哥在林中暗伏兵馬,本想給他個下馬威,卻怎的讓這人給識破了?怪不得人說三奇公子西門慶是京東兩路頭一個英雄好漢,今日親身領教了他的智量,才曉得什麼叫盛名之下,實無虛士!”
井木犴郝思文不但武藝高強,而且識文斷字,常與關勝以青史英雄人物佐酒清談,是個識英雄重英雄的好漢。今見西門慶將略非常,言語中又提及百姓民生,其才具令人心折,不由得收起身上狂傲之氣,斂首抱拳嘆息道:“今方知君是何等人!”
禮畢,郝思文回馬而走,來到那片密林前時,一聲招呼,裡面早涌出千餘精兵來。領兵的宣贊聽郝思文將西門慶言語一說,亦是心驚膽顫——若是西門慶真的一輪火箭射過來,這秋高物燥的,自己帶着的千餘人馬非落得燒盡燒絕不可,就算有漏網之魚,被西門慶麾兵一圍,又能逃到哪裡去?
這一番折了銳氣,二將不敢再攖梁山之鋒,統兵便回。臨行時,郝思文敬重西門慶,舉手又遙遙向他行禮,西門慶看得分明,以禮相還。
呂方郭盛相視而笑:“這個井木犴郝思文,何前倨後恭如此?今日正好叫說與那個關勝知道,梁山西門慶的虎威,不是隨意可以冒犯的!”
官軍隊裡,宣贊也問郝思文道:“郝兄弟,你怎的向那西門慶執禮甚恭?”
郝思文嘆道:“小弟非是怯於其人軍勢,而是敬服其人的仁義之心!只可惜,這樣的英雄好漢,卻不能居於廟堂,爲萬民造福,只能埋沒於草野,誠國家之憾也!”
宣贊聽了,想起朝中蠅營狗苟,亦嘆息道:“唉!黃鐘譭棄,瓦釜雷鳴,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回到營中,二人安頓好人馬,徑來關勝帳中交令。說起今日西門慶看破埋伏之事,關勝捻鬚點頭:“哦!想不到此子竟是個知兵之人!”
郝思文笑道:“大哥從前聽了《三奇公子哭嬌娘》的鼓兒書,便斷言此人貪花好色,雖爲賊首,難成大事——但至情至性者,未必便不是英雄之人——就象昔日范文正公雖有‘酒入悉腸,化作相思淚’的纏綿悱惻之句,但亦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豪言壯語,光照後人——今日的三奇公子,不亦如此乎?”
宣贊聽了笑道:“郝兄弟,你將西門慶這人擡得忒也高了吧?”
郝思文正色道:“這個卻說不準。西門慶這等人才,若招安於朝廷,怎知其人不能做一番大大的事業出來?”
這時,深思的關勝手一揮,二人的爭講立止。卻聽關勝道:“當年我聽傳聞而妄定人的清濁,看來是魯莽了。這西門慶既然能令郝兄弟如此心折,豈是等閒人物?來人吶!將陷車裡囚着的那兩個賊人——張橫和阮小七與我提進帳來,你我兄弟細細審問!”
宣贊聽了點頭道:“正該如此!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料敵非謹慎詳細不可!”
郝思文也道:“小弟也正想多聽一些三奇公子的從前故事。”
不多時,手下軍兵推了阮小七、張橫入帳,兩個好漢梗着脖子斜睨着關勝等人,立而不跪。關勝也不仗勢,和聲問道:“想那西門慶,本是鄉間鄙夫,學了兩下拳腳,便不安分起來——你們偌大的梁山,如何那般服他?”
一言未畢,阮小七早跳起來,瞋目道:“你這廝快閉了那鳥嘴!我家四泉哥哥豈是你們這些貪官污吏的走狗可以羞辱得的嗎?有種的放開老爺,看俺不給你們來一個紅刀子進白刀子出!”
張橫亦暴跳如雷,大吼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在梁山腳下敢說這話,你是想作死麼?”
帳中侍立的衆軍漢大怒,紛紛叱喝起來,便有人道:“這兩個臭賊死到臨頭,還這般要強,小人們這就拖他們下去,給他們熟熟皮子!”
關勝擺手道:“與這等莽夫計較些甚麼?”又轉頭向阮小七、張橫冷笑道:“你們既覺得我說得不對,那西門慶究竟是何等人?你們倒說給我聽聽,若能聽得我心服,大丈夫砍頭尚且不怕,還怕跟你們賠不是嗎?”
這一番話關勝說得意氣甚豪,正對了阮小七、張橫的胃口,二人便往地下一坐,張橫大叫道:“好漢一口唾沫一個釘,今天非說得你低頭賠不是不可!”
阮小七卻機靈多了,趁機道:“說好漢的勾當哪能沒酒?拿酒來!就着四泉哥哥的故事下酒,七爺的牙口還能更伶俐些!”
關勝命人拿酒進來,張橫、阮小七各家喝了幾碗後,興致更高,便更加指手畫腳,口沫橫飛起來。二人都沒什麼文化,張橫十足真金的粗坯一個,阮小七稍好些,人在梁山講武堂進了幾天學,斗大的字識了兩籮筐,但要想文縐縐的夾敘夾議,那是白日做夢。因此兩個人的敘事都是簡單直白,一刀見血,了不起大叫兩聲“有尿”、“奢遮”就頂天了。
雖然阮小七、張橫兩個說得樸實無華,但滿營帳中的人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宣贊向郝思文道:“郝兄弟,如果這兩個人說得不假,這西門慶倒真的稱得起是當世的英雄,值得你那般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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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七睥睨着他,冷笑道:“你這醜鬼滿口扯臊,說的甚麼話?你在梁山腳下四兩棉花紡一紡(訪一訪),自打我家四泉哥哥主持了山寨事務,四下裡興修水利、開墾良田,到處都豐收,做買賣的人也趕着來,不但俺們山上的弟兄都穿錦襖子,連周遭兒的百姓都跟着沾光——這樣風調雨順的事,你們官府除了會刮民外,辦得出來嗎?竟然還有那個臉,反咬俺們說的是假話?我呸!”
張橫也道:“俺是粗人,不會說話夸人,但俺該管的大頭領卻是及時雨宋江宋公明,山東河北都馳名的大哥!宋大哥跟咱們吳軍師有天說話,我撞了進去,聽到他們正誇四泉哥哥是梁山的擋道石。我就問是啥意思?宋江哥哥說了,四泉哥哥是俺們寨中山一樣的存在,他這塊大石就是擋道兒的——擋世上貪官污吏的道兒!這樣的大道理,你們這些貪官的走卒如何省得?”
關勝聽了,低頭不語,半晌後,命人將阮小七、張橫推出監下。阮小七、張橫大叫道:“喂!你這廝,還沒向俺四泉哥哥賠不是呢!”叫得數聲,人已經被押下去了。
這時帳中只剩關勝、宣贊、郝思文三人,關勝道:“兩位兄弟,聽那張橫之言,梁山宋江、吳用似乎暗中對西門慶頗有微詞,如此一來,你我正好用計!”這正是:
世上若無石擋道,堂中定有狗坐衙。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