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霸對諸葛亮的心思早有察覺,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和諸葛亮明着對抗。諸葛亮手中有朝廷的名份,可以給江東世家官職、爵位,這些都是他沒法給的,所以他只能順勢而行,藉着諸葛亮的手段撈些實惠好處。在此之前,他就將張溫招入麾下,現在張溫在豫章船廠做船監,春風得意,早就和孫權分道揚鑣,然後他又在江陵和陸遜暢談了一夜,不敢奢望陸遜就此俯首稱臣,至少也讓他不會全面的倒向朝廷。
如今陸遜敢站出來和孫權對抗,就不完全是諸葛亮的功勞,他也有一份成績。
諸葛亮再聰明,權謀再高明,有些東西還是無法克服的。比如壽命,比如劉禪的智商,比如財源的開拓。諸葛亮在同世人中罕見敵手,可是當他遇到他這個來自另一世的人,有些差距就不是聰明所能彌補的了。
這纔是魏霸真正的優勢所在。
所以魏霸看破了諸葛亮的心思,卻沒有說破,依然來到了東海。他心中的戰場要比諸葛亮心中的戰場大得多,諸葛亮取得的勝利再大,也是局部戰場的勝利,很難對整個戰場產生顛覆性的影響。
“將軍,那是先取青州還是幽州?”
“都不急,現在還不到時候,不要打草驚蛇。”魏霸看着遠處海天交接的一線,漠不經心的說道,然後閉上了眼睛,打了個哈欠。“有些困了,睡一覺。”
法邈和隱蕃笑着搖搖頭。他們知道,魏霸心裡還有想法,但是他不說,這需要他們這些親信慢慢的去揣摩。作爲上位者,總有一些小秘密,就算是再信任的親信,也不能全盤托出。
這也是勢,上位者特有的勢。諸葛亮在奪孫權的勢。而魏霸則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勢,權謀的較量,歸根到底都是對勢的爭奪。
“那就照既定計劃,繼續向北航行。”法邈對隱蕃說道:“你也該啓動散在幽州的那些種子了。”
“那是自然。”隱蕃應了一句,轉身進了他獨佔的船艙。
……
遼西郡陽樂縣,碣石山。
毋丘儉揹着手,看着遠處大海中的幾個黑點。沉默不語。在他身後,就是那塊著名的碣石。秦始皇來看過這塊碣石,漢武帝來看過這塊碣石,魏武帝曹操北征烏桓的時候,也來看過這塊碣石,還留下了那篇膾炙人口的《觀滄海》。
現在。魏霸也要來了。他帶着數千水師,大小近百艘戰船,一路從青州而來。
以前來過的人中,也有從海路來的,但是像他這樣以海路爲主,幾乎沒有上岸的路線,從來沒有人採用過。正因爲如此。毋丘儉有些緊張。對自己不熟悉的東西,人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當初在南鄉,魏霸的兄長魏風用了一種從來沒有人用過的戰術,飛奔南鄉城,擊破了他的防線,導致南鄉郡失守,蜀漢軍從西側殺入南陽,逼得天子曹睿最後棄守南陽。狼狽的逃回洛陽。
作爲天子信任的心腹,毋丘儉對那一戰耿耿於懷。他之所以主動請求到幽州來,就是因爲他知道魏霸的下一個目標是遼東,他要挫敗魏霸的計劃,護住魏國的左肋,一洗前恥,以報答皇帝陛下的不殺之恩。
將要再一次和魏霸交手。毋丘儉心裡既有些興奮,又有些緊張。
他看到一艘船從遠處駛來,靠了岸,幾個人下了船。不緊不慢的向山上走來。
毋丘儉皺起了眉。他不知道這幾個人是幹什麼來的,難道魏霸想勸降?一想到這個可能,毋丘儉不由得冷笑一聲。如果願意降,當年在南鄉被俘他就降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過了大約半個時候,那幾個人走到了山下,被毋丘儉的親衛營將士攔住了。一個親衛跑了上來,向毋丘儉彙報。
是魏霸的部下,領頭的叫魏興。
毋丘儉想了想,記起了這個人。這個叫魏興的應該是魏霸的心腹之一,當時就站在魏霸的身後。
“讓他上來。”毋丘儉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面無表情,凜然不可侵犯。
魏興走了過來,看了一本正經的毋丘儉一眼,不由得一笑。他很隨意的拱了拱手:“使君別來無恙?”
毋丘儉沒有應他,反問道:“你要見我,所爲何事?”
魏興一愣,隨即笑了。他搖搖頭:“我不是想見你,只是想見這塊碣石。”他指了指那塊由李斯書丹的石碑。“我家少主仰慕李斯的書法,讓我帶了幾個人來拓一幅字,以便把玩。”
毋丘儉有些意外,沒想到魏霸還有這種閒情雅志。他目光一閃,又道:“拓碑是假,察看地形是真吧?李斯不過是一佞臣,書法再妙,何仰慕之有。”
“君子不以言廢人,不以人廢言。李斯的品德如何,與他的書法精妙與否無關。”魏興笑笑,又道:“就像有人把你們的魏武帝當成奸臣,並不影響他的《觀滄海》高妙一般,使君,你說是不是?”
毋丘儉臉色一沉:“大膽,你敢拿英明神武的武皇帝和李斯這樣的佞臣相比?”
“有什麼不可以?”魏興反問道:“我是漢臣,在我的眼裡,你們的魏武帝不就是謀朝篡位的逆臣?只怕比李斯更不堪呢。”
毋丘儉勃然大怒,長身而起,拔出半截長刀,厲喝道:“豎子,你以爲我的刀不利麼?”
“刀利又如何?”魏興不以爲然的瞟了他一眼:“使君若是想戰鬥,我家少主就在那裡,隨時恭候。至於我嘛,不過是區區一部曲,使君勝之不武。使君,當初我家少主雖然俘虜了你,卻沒有作賤你,你今天不至於連讓我們拓個碑的肚量都沒有吧?”
毋丘儉見嚇不住魏興,又被他點破當年被俘的屈辱經過,不由得滿臉通紅。他哼了一聲,手一推,還刀入鞘,轉過身去。“君子聞香,蚊蠅逐臭,既然他喜歡,那就拓吧,有何不可。”
“多謝。”魏興拱了拱手,讓人把拓碑的匠人叫了上來。匠人們擺開工具,拓起了碑,魏興卻信步走到毋丘儉身邊,和他並肩而立,側過臉打量着毋丘儉,微微一笑:“使君,是不是特想和我家少主再戰一場?”
毋丘儉挑了挑眉,一聲不吭。
“我家少主只帶了八千水師,上岸嘛,不是你的對手,下海嘛,估計你也不敢。”魏興也不在意,吹着海風,愜意的閉上了眼睛,還誇張的嘆了一口氣。“所以你註定要失望了。”
毋丘儉非常鬱悶。與魏興相比,他顯得太緊張了,沒有名士的雍容風度。他咳嗽了一聲,讓自己放鬆下來。“既然如此,那豈不是不分勝負?”
“不分勝負,只是一時,不是一世。”魏興側過臉,戲謔的打量着毋丘儉:“我家少主還要繼續北上東行,不知道使君還跟不跟了?”
毋丘儉一滯,隨即說道:“莫非魏將軍要去蠻荒之地,無人之處耀兵麼?”
魏興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搖了搖頭:“使君不愧是名士,明明是不能跟了,卻說得好象不屑跟似的。不錯,由此向北,對於你來說是蠻荒之地,無人之處,可是對我家少主來說,那裡還是大漢的國土啊。”
他揮了揮手,指着面前的這一片大海:“包括這裡萬頃碧波,戰艦所至,皆將是我大漢所有。”
毋丘儉哼了一聲,不屑一顧。“豪氣可嘉,只怕有好高騖遠之憂。”
魏興應聲答道:“目光短淺,難免有井底之蛙之譏。”
毋丘儉啞口無言,心頭不由得一陣煩躁。身爲天子信任的重臣,身爲蜚聲洛陽的名士,現在居然被魏霸的一個部曲駁得啞口無言,讓他心裡非常不是滋味。在他看來,他是和夏侯玄、諸葛誕齊名的人,對付一個武人出身的部曲,那還不是信手拈來?可是事實卻讓他非常失望,魏興的反應之快,辭鋒之利,一點也不落下風。
相反,他憑藉着魏霸的實力佔據了優勢。
沒錯,不管他怎麼掩飾,都無法掩蓋他力量不足的遺憾。由此向北,有近千里的空曠之地。當年曹操北征烏桓,也不過行至柳城就回頭了。他不是不想趁勢攻下遼東,而是力有不逮。這麼遠的距離,需要大量的輜重,充足的準備,這是他區區一個幽州刺史無法完成的。只有朝廷纔有這樣的實力,而朝廷現在根本無力顧及遼東,要不然也不會承認公孫淵爲燕王。
所以,他不能再跟下去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魏霸去遼東。公孫淵是拒守還是和魏霸暗通款曲,他根本阻止不了,甚至無法知道詳情。實力不足,只能望海興嘆,再能說會道又有什麼用?
毋丘儉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恥辱。他覺得魏國落到今天這個局面,他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如果他不是他在南鄉戰敗,南陽就不會失守,也就不會讓漢吳聯軍威脅到國都洛陽。
宿敵再見,份外眼紅,毋丘儉憋足了一股勁,想要擊敗魏霸,報公仇,雪私恨,可是他現在看着魏霸就在咫尺之遙卻無能爲力。這讓他非常沮喪,也非常生氣。看着魏興那張令人生厭的嘴臉,他恨不得一刀砍過去,把他砍成兩半。
可是他不能。要砍,也要砍魏霸才有意義,砍死魏興,傷不了魏霸毫毛,只會淪爲他人笑柄。
不能讓魏霸這麼得意,我要追上去,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毋丘儉的嘴角扯了扯:“秋天到了,遼東風大,小心閃了舌頭,翻了戰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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