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慣例,五日一朝。
這原本是皇帝理政的大事,逢五坐朝,與羣臣商議國事,也就是後來常見的有事本奏,無事退朝。在丞相府、大將軍府先後把持了朝政之後,劉禪早就不管事了,可是每五天坐一次朝的習慣還是不能改,這象徵着朝廷的威儀。
上朝是件苦差事,天不亮就要進宮,住在城外的甚至半夜就要起來,就是住在宮裡的皇帝也是天不亮就要起身。縱使魏霸習慣了聞雞起舞,對這種上朝的習慣也是有些吃不消,頭一天晚上早早的睡了,第二天不到寅時,父子倆便一起出發。
魏霸如此,病得奄奄一息的諸葛亮也必須如此。按理說,他原本可以告假,不用上朝,反正有什麼事,楊儀等人都會轉告他,必要的時候,天子甚至可能親自到他面前來請示。可是今天不行,因爲他要和魏霸面對面,就只有這麼一個機會。
這兩天裡,諸葛亮派人請了魏霸三次,都被魏霸拒絕了。魏霸回答得義正辭嚴,公事在府,私事在宅。要談公事,我和丞相府沒什麼交集,無事可談,要談也應該在丞相府,不會去你的私宅。至於私事,對不起,我更沒什麼私事好和你談,所以還是不見爲佳。
諸葛亮覺得很荒謬。自從劉備入蜀之後,他就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通常都是有人想見他見不着,沒曾想還有他想見的人不肯見他,偏偏兩家只隔着一道院牆,近得腳一擡就到。
形勢不由人,事到如今,諸葛亮也只得強撐着病體。拒絕了天子讓他告假的禮遇,抱病上朝。
到了宮門外,諸葛亮看到了魏霸,可是魏霸正和李嚴談笑風生,他也不好直接上前插一嘴。再說了。大衆廣庭之下,他也沒法說,只好在一旁閉目養神。衛尉趙雲看見了,心中不忍,上前行禮。
“丞相!”
諸葛亮睜開了眼睛,藉着火光。好半天才認出趙雲,歉然一笑:“原來是子龍啊。慚愧慚愧,精神不濟,眼力不佳,沒認出子龍來。”
“丞相身體不好,何不在府中靜養?”
“有些事。放心不下。”諸葛亮挪了挪身子,躺得舒服一點。雖然春天已經到了,可是夜寒襲人,他身上那件舊裘擋不住寒氣,讓他一陣陣的發冷。他看了一眼遠處的魏霸,強提精神:“聽說魏子玉那天到你府上去過了?”
“嗯。”趙雲向前傾了傾,低聲道:“他少年心性是有的。品質卻還不至於惡劣,丞相寬容大量,不要與他計較。”
諸葛亮眼神一閃,目光忽然變得凌厲起來,身體也跟着繃緊。他看了趙雲一眼:“當真?”
趙雲笑了笑,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諸葛亮渾身一鬆,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過了片刻,他又道:“勞煩子龍通知一下董允,讓他來見我。”
“喏。”趙雲應了一聲,轉身離開。他安排了一個人去找董允。時間不長,董允急匆匆的來了。諸葛亮附在他的耳邊,交待了幾句,董允連連點頭,轉身又進了宮。
李嚴一直在注意諸葛亮。看到董允,他輕笑了一聲:“魏子玉,你小心些,今天你大概是逃不掉了。”
魏霸聳聳肩,不以爲然。“大將軍,我看要小心的未必是我,也可能是大將軍呢。”
李嚴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
在門前等了很久,宮門終於轟隆隆的打開,文武百官魚貫而入。此時此事,不管是平時多麼囂張的人都屏息寧凝,亦步亦趨,不敢有任何大意,要不然就有被御史彈劾,甚至當場被轟出去的可能。魏霸是武官,武官以大將軍爲首,驃騎將軍吳懿不在,大將軍之下便是右車騎將軍魏延,左車騎將軍諸葛亮,魏霸身爲鎮南將軍,緊跟在諸葛亮之後。
兩人一前一後,可惜此時也不能說話,諸葛亮的全部心神都在走路上。即使成都的皇宮不大,對他來說,這段路依然太長,長得讓他擔心走不到頭。
魏霸走在諸葛亮身後,拱着手,不動聲色的看着諸葛亮搖搖晃晃的背影。
走了大概一半路,諸葛亮的氣息越來越粗,越來越重,隔着幾個人都能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走在他前面的魏延忍不住了,回身扶着諸葛亮,同時惡狠狠的瞪了魏霸一眼。
“多謝文長。”諸葛亮拍了拍魏延的手臂,感激不盡。
“丞相,你又何必呢。”
“食君之祿,理當爲君分憂。”
“唉——”魏延輕嘆一聲,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到了朝堂之上,衆人按文東武西的方向坐好。魏霸坐在諸葛亮的右側,面東而立。他雙手拱在胸前,閉目垂簾,一聲不吭。諸葛亮側過頭看了他兩眼,輕咳了一聲:“子玉?”
魏霸側過身,一本正經的說道:“將軍,請注意朝儀。”
諸葛亮很無奈的把頭轉了回去。魏霸這哪裡是要注意朝儀啊,這根本就是“我不想和你說話”的意思。他嘆了一口氣,卻沒有失望,他剛纔已經讓董允去對皇帝劉禪說了,要劉禪在朝會後把魏霸留下來。皇帝留你,你不敢不留吧?
所以,現在魏霸再怎麼拒人於千里之外都不會影響大局,最終他還是要和他在皇帝面前坐下來,進行那個兩天前就應該進行的對話。剛纔趙雲給他透了個底,他雖然還沒有最終放心,但大致已經有了一點底,不再那麼迫切了。
且讓你再使一會兒性子吧,畢竟是年輕人。
諸葛亮如是想。
在鼓樂聲中,皇帝劉禪強打精神,坐上了御座。
一個宦者走到階前,大聲宣佈朝會正式開始,讓有事要奏的人上前奏事。朝堂之上,都有默認的順序,諸葛亮雖然自貶爲左車騎將軍,可是他還是默認的丞相,即使是位置大丞相之上的大將軍李嚴也很客氣的把第一個說話的機會讓了出來。
朝堂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諸葛亮的身上。說起來,諸葛亮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了。從關中回來之後,他就住在宮裡,但是他不出現在朝會上,有什麼事都是當事人主動到偏殿去向他彙報請示,像今天這樣親自列席朝會,而且是以左車騎將軍的身份出現在武官的行列中,不是以丞相的身份出現在文官的第一位,有史以來是第一次。
諸葛亮咳嗽了一聲,輕輕的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本。
衆人又把目光轉向了李嚴。李嚴出列,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廢話就結束了。他比誰都清楚,今天的主角不是他,是魏霸。他纔沒興趣浪費時間呢,他早就迫不及待的等着看戲了。
李嚴說完,又輪到文官那邊的九卿,九卿也沒說什麼廢話,很快又輪到了魏延,魏延無事可奏,直接忽略過去,接下來就到了魏霸。
剎那間,大殿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魏霸這位蜀漢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四鎮將軍。
雖說魏霸割據一方也有多年,曾經無數次的指揮大軍征戰,說起來也是久經考驗,可是今天站在肅穆的朝堂上,被衆人行以注目禮,他還是有些戰戰兢兢。
在衆人的期盼中,他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出列,朗聲道:“啓稟陛下,臣有本。”
話音未落,衆人不約而同的屏住了呼吸,重頭戲來了。連諸葛亮都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身子。
一直昏昏欲睡的劉禪也坐直了,擡手示意魏霸快說。
魏霸從左邊袖子裡摸出一本奏疏,有眼尖的人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好厚的奏疏,這得多少事兒啊?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魏霸又把這本奏疏放了回去,從右邊的袖子裡掏出另外一本,衆人一看,不約而同的互相看了看,目光中都有些恐懼。
魏霸居然有兩本奏疏,而且都是那麼厚,這得說到什麼時候,莫非他以爲今天的朝會是他的一言堂?不少人同情的看了一眼諸葛亮,心道等魏霸這兩本奏疏唸完了,不知道諸葛亮還能不能站得住。
奏疏在手,魏霸已經徹底放鬆了,他將奏疏捧在手上,清咳一聲:“陛下,臣有本,彈劾大將軍李平延誤軍事,賞罰不平。”
衆人再次譁然。都以爲魏霸要和諸葛亮過不去,沒想到他第一個卻是彈劾大將軍李嚴。李嚴和他是一夥兒的,剛剛合作打服了孫權,兩人正好得蜜裡調油,怎麼一轉眼他就彈劾上李嚴了。莫非他們已經窩裡反了?
大殿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了李嚴。
李嚴也覺得後背涼嗖嗖的。魏霸要彈劾他,他事先一點也不知情,這可是突如其來的打擊。他搞不清魏霸究竟想幹什麼,向魏霸遞了幾個眼神,魏霸卻視而不見,雙手捧手奏疏,等待着皇帝的詔令。
李嚴的臉色有些難看,鬢角沁出了微汗。
這些全落在諸葛亮的眼裡。諸葛亮也有些茫然。從李嚴的臉色來看,這應該不是他們串通好的,那麼魏霸究竟是什麼意思?是虛晃一招,還是真的打算對李嚴下手?如果是後者的話,事情反倒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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