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溫看着眼圈發黑,不斷打着哈欠的魏霸,敢怒不敢言。
他是奉孫權之命,趕來和魏霸商量讓夏侯玄撤出豫章的事宜的,有求於人,只能忍氣吞聲。長江是江東的生命線,總控制在魏霸的手裡終究不是一回事,而且夏侯玄還是曹魏宗室,他在豫章呆着,孫權怎麼北伐中原?
爲了完成這個任務,張溫明知魏霸無禮也只能忍着。他現在非常羨慕費禕,要論學問,他比費禕強出十里地去,要論口才,他也不比費禕差,這麼多年了,兩人明爭暗鬥多次,他從沒落過下風。可是現在他和費禕不能比了。費禕到武昌受的禮遇,是他現在不敢奢望的。
沒辦法,誰讓吳國越打越弱,而蜀漢——特別是魏霸——越打越強呢。
所以,哪怕魏霸衣冠不整,哪怕魏霸心不在焉,哪怕魏霸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他也只能忍着,希望儘快把事情談妥,好回去交差。新年快到了,再拖延兩天,他就得在交州過年了。
魏霸掩着嘴,又打了個哈欠。昨天夜裡一龍二鳳太爽了,結果有些輕敵,夏侯徽和彭小玉聯手,輪番上陣,險些把他吸乾。在這個戰場上,他顯然做不到真正的戰場上那麼輕鬆寫意。
“這個……真對不住。”魏霸看出了張溫的不快,歉意的打了個招呼,厚着臉皮說道:“昨天夜裡……處理公務,睡得遲了些。”
“將軍辛苦。”張溫半真半假的說道。大家都是過來人,你以爲我什麼都不懂啊。你這是什麼公務,分明是縱慾過度。交州天氣炎熱,人好象也容易變得輕佻一些,民風淫佚,魏霸身爲交州無冕之王,當然更有條件放縱。在張溫看來,這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麼。魏霸這麼遮掩反而有些不上臺面。
“嘿嘿。”魏霸乾笑了幾聲,拿起案上的公函看了看,信手扔在一邊,打了個響指,旁邊的一個武卒遞過來一份公文,魏霸示意遞給張溫。張溫接過來一看,眉頭不由得皺了皺。
這是一份名單。上面寫的全是吳地的俊傑名士。
“惠恕兄是吳郡四姓的魁首,又素有知人之明,你幫我看看,這些人是不是都有真才實學。”
張溫警惕的看着魏霸,沒有回答,反問道:“將軍。我們現在談的是豫章駐軍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用談。”魏霸擺擺手,毫不客氣的打斷了張溫:“至少不是以你們的這種方式談,具體怎麼談,待會兒我會讓法邈和你細說。我今天請你來,是要談徵闢江東才俊的事。”
張溫一陣心驚肉跳。徵辟江東才俊,那就是挖孫權的牆角了?魏霸在戰場上擊敗了吳軍,在經濟上盤剝吳國不夠。還要將吳地的才俊挖走?可是,在驚慌之餘,張溫又有些憤懣。
這份名單上居然沒有他張溫的名字。
“吳王向我大漢稱臣,漢吳便是一家,徵辟吳地才俊入朝爲官,是朝廷年後就要着手進行的事。我這也是爲朝廷效力,提前做些準備。”魏霸笑道:“沒辦法,他們都說我和吳國交道打得最多。最熟悉吳國,其實,我熟悉的人也非常有限。惠恕是江東才俊,既然來了,我自然要請教一番。”
張溫壓制着心中的失落,咳嗽了一聲:“將軍對我江東果然熟悉,這上面的人大多是有真才實學的。出任一方郡守也是綽綽有餘。不過,這麼重要的事,是不是該和吳王先知會一聲?”
“知會是必然的,不過那不是我的事。朝廷和大將軍自會處理,我只負責草擬名單。”魏霸一手托腮,一手在案上輕輕叩擊,努力的瞪着一雙眼睛看着張溫:“你幫我把那些欺名盜世的人挑出來,我好在上報朝廷的時候留點意,提請陛下和大將軍謹慎。”
張溫無奈,只得將魏霸列出的人評點了一番。他心思機敏,只是稍稍瀏覽了一下,就知道魏霸這份名單很有針對性,都是那些有才華卻因爲家世而被孫權故意壓制的。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陸瑁。
陸瑁是陸遜的弟弟,篤學好義,但是他和陸遜屈己從人不同,他不肯向孫權低頭,至今沒有入仕。他還撫養了從父陸績的幼子幼女,根本不在乎孫權是怎麼想的。他和很多江淮系流亡人士有來往,名聲頗著,在陸家也很有威信,某種程度上,他比陸遜更能代表陸家的態度。
陸瑁當然不是淡泊名利,甘於清貧,他只是不想爲孫權效力,至少不像陸遜那麼委曲求全。他儘可能的保持着陸家的臉面,保持着吳郡世家的尊嚴。這樣的人,如果成都出面招攬他入仕,他一定不會拒絕的。而他入仕蜀漢,對孫權來說自然是一個非常難堪的打擊。
魏霸顯然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把陸瑁列在了第一位。
在陸瑁之後,是虞翻的兩個兒子。如果說陸家只是和孫權不合作的話,那虞翻顯然就是個刺頭,他本人因爲早年跟隨孫策立功,資格之老,在江東都是有名的,孫權雖然不喜歡他,也只能將他流放交州,卻不敢殺他。可是虞翻的兒子就麻煩了,到現在還沒能入仕。蜀漢招攬他們,他們大概也不會拒絕。
其後的名單大部分都是如此,六七成是江東世家的代表,剩下的三四成也是鬱郁不得志的外鄉人。這些人也許不會全部接受蜀漢的徵辟,可是至少有一半人會心動。
張溫看得心驚肉跳,這是要把孫權往死裡整的意思啊。其實他也清楚,魏霸控制了長江,就不可能再放手,水師優勢全面喪失的吳國已經元氣大傷,很難有反敗爲勝的機會。孫權最好的結果大概就是老老實實的做個吳王,保住孫氏的富貴,問鼎天下這種事是想都別想了。在這種情況下,江東世家不會拒絕和蜀漢合作,畢竟他們的家族離開了主流權力也無法生存發展。
聽完了張溫的評價,魏霸表示感謝,便起身走了。
張溫很失落。
法邈接着和張溫談判,見張溫心情不好,便建議他到外面走一走,邊走邊談。外面陽光明媚,也許能讓張溫心情好一點。
燦爛的陽光,碧藍的海水,潔白的沙灘,還有那隨處可見的歡聲笑語,相貌清秀,胳膊小腿上套着銀圈的蠻女,讓張溫的心情慢慢的開朗起來,振作精神,和法邈談判。
張溫侃侃而談,法邈卻只是笑而不語。等張溫說得無趣了,法邈才笑道:“惠恕兄,想必你也清楚,將軍是不會放棄豫章,也不會放棄長江的,你這次的任務從一開始就註定了要失敗。”
張溫啞口無言,沉默半晌,長嘆一聲。
“不過,事情也不是沒有緩和的餘地。”法邈接着說道:“放棄是不可能,但是我們可以合作。豫章那麼好的條件,不利用起來實在可惜了。合浦船廠任務太重,想把戰船以外的業務轉到豫章去做,你們有沒有興趣?”
張溫眼睛一亮,這可是一個好消息。魏霸設計的海船已經證明了他的優越性,特別是航海能力讓那些一直想做海運生意的人心動不已,只是合浦船廠正在加緊打造戰船,根本不接貨船的業務,所以他們着急也沒有用。如果魏霸把豫章船廠用來生產貨船,情況就會有明顯的好轉。作爲大漢實力最強的船廠,豫章船廠的生產能力可不比合浦船廠差。
“這件事……應該不錯,我想吳王有可能答應。”
“技術由我們負責,不過日常管理需要一個我們信得過的人。”法邈停住腳步,轉過身,目光灼灼的盯着張溫。
張溫一愣,隨即意識到了法邈的意思,剎那間,他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這個……我怕是難以……勝任。”
法邈搖了搖頭:“惠恕兄,你就不要自謙了。將軍和你交往這麼多年,對你的能力和學問、道德都非常滿意。之所以沒有在那份徵辟名單上列上你的名字,與其說是因爲你已經在吳國出仕,不想引起吳王的抗拒,不如說他捨不得將惠恕兄放走。惠恕兄,這是將軍的誠意邀請,還請惠恕兄不要辜負。”
張溫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原本他還覺得魏霸看不起他,現在才知道魏霸這麼做是真把他當個人才。主持豫章船廠的日常管理工作,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差使,對吳郡張家有什麼潛在的利益,他就是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得到。
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好運砸得眼冒金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法邈轉過身,沿着海灘向前走去。他沒有招呼張溫,他知道張溫不會拒絕。他的嘴角微挑,爲自己給魏霸提出的這個建議自得。在李嚴忙着與諸葛亮爭奪關中的時候,魏霸已經把目光投入了更遠的地方。
這就是眼界。等李嚴明白過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法邈走出十來步遠,張溫已經從狂喜中驚醒過來,快步跟了上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和法邈並肩而行,腳步穩健,原本有些微躬的背也不知不覺得挺直了,臉被交州的陽光照得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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