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霸抱着兒子,湊到牆角的臘梅前。“小子,香不香,香不香?”
小傢伙皺了皺鼻子,忽然打了個撲嚏,噴出兩個鼻泡,然後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鈴鐺沒說謊,這小子哭起來真是戰場上用的銅鑼,又脆又響,刺得人耳膜疼。
“怎麼了,怎麼了?”夏侯徽像是聽到了軍令一般,飛快的從裡面跑了出來,一把抱過孩子,沒好氣的斥道:“天寒地凍的,讓你別抱出來,受了涼可怎麼辦?哦,寶貝乖,不哭不哭,阿爹不乖,阿母打他啊。寶貝不哭!”
魏霸自知理虧,翻了個白眼,縮縮脖子,轉身就走。剛出了大門,迎面看到剛剛下車的蔣琬。蔣琬穿着一身臃腫而樸素的冬衣,頭上只載了個進賢冠,身邊跟着一個英俊的年青人,沒有其他隨從,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來求職或者化緣的儒生,魏霸第一眼甚至沒認出來,徑直從蔣琬身邊走了過去。
如果不是蔣琬一把拉住他,他可能就這麼錯過去了。
“嘿,魏將軍。”蔣琬眼尖,一下子認出了魏霸。
魏霸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說實話,他現在有些煩。戰事結束以後,不僅從成都來了不少人,本地也有不少人聞風而來,有要求進學堂教書的,有想在他手下謀個差事的,開始覺得挺威風,大權在握,真爽啊。可是人太多了,這才體會到周公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是多麼不容易,真的很煩啊。現在看到蔣琬,他下意識的又以爲是哪個求職的。
“蔣……參軍?”認出了蔣琬,魏霸大吃了一驚,連忙上前。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拱手行禮:“蔣參軍,回家看看?”
“是啊,託將軍的福,離鄉十多年,終於又可以回家了。”
魏霸連忙謙虛了幾句,客氣的把蔣琬讓進門,一直引入內堂。蔣琬是丞相府參軍,說起來現在地位還不如他。可是蔣琬是丞相府的老人,是丞相的親信,而且爲人很忠厚,厚道得近乎無用。與那些欺軟怕硬的年輕人不一樣,魏霸前世就是一個與人爲善的性子。對這種忠厚人,他懷有一種特殊的敬意,並不因爲對方忠厚就放肆。相反,對楊儀那種囂張的人,他纔會奮起反擊。
夏侯徽正抱着孩子在堂上哄,一看到蔣琬進來,不禁詫異的看了魏霸一眼。如今魏霸位高權重。雖然賞賜還沒有下來,加官進爵卻在意料之中。這麼年輕就封爵,他就是再禮賢下士,也不可能把人隨便都往內堂領。
一見夏侯徽的眼神。不等她發問,魏霸就連忙介紹道:“媛容,這是丞相參軍蔣琬蔣公琰先生,真正的零陵賢達。”
夏侯徽冰雪聰明。一聽到蔣琬兩個字,就立刻露出了笑容。連忙抱着孩子上前行禮。蔣琬還禮,看了一眼夏侯徽懷中的孩子,撫着鬍鬚笑道:“這孩子生得好福相,將來必是國家棟梁。”
魏霸哈哈大笑:“先生過獎了,這纔多大,能看出什麼啊。”
蔣琬一本正經的說道:“看看他的父母不就知道了,嚴父慈母,俱是人傑,這孩子又能差到哪兒去?”
夏侯徽抿嘴一笑:“就衝着先生這句話,今天就應該好好的擺一席,爲先生接風洗塵。夫君,你陪着先生說話,我去安排一下。”說着,欠身行禮,走了出去。經過魏霸身邊的時候,她衝魏霸使了個眼色,嘴脣動了動,雖然沒有發出聲音,魏霸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小心點,來者不善。”
魏霸當然知道來者不善,他纔不相信蔣琬只是回鄉探親呢。蔣琬在丞相府雖然算不上位尊權重,只是一個參軍而已,可是他的地位卻不容置疑。要論和諸葛亮的私交,恐怕除了以前的馬氏兄弟之外,就要說這位蔣琬了。
蔣琬早在諸葛亮駐臨烝的時候就與諸葛亮相識,後來隨劉備入蜀,任廣都長,對政務不感興趣,大白天的在縣寺裡喝酒,結果被出來遊觀的劉備抓住現行。劉備大怒,要殺他,諸葛亮不僅爲他解釋,還贊他是社稷之器,做縣長太委屈了。以諸葛亮的脾氣,以當時的情況,說出這樣的話,可謂是絕對的力挺了。
後來,諸葛亮幾次出征,蔣琬雖然未必擔任留府長史的職務,實際上卻掌握着丞相府的大權,這在丞相府掾吏中是不多見的。而現在,蔣琬突然來到零陵,要說是探親這麼簡單,誰也不會相信。
夏侯徽提醒他的目的也正在於此,魏霸心裡當然也有數。
雙方入座,客套已畢。魏霸開門見山的說道:“先生是零陵賢達,不知道這次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蔣琬略作沉吟:“魏將軍,我是奉丞相之命來零陵的。”
魏霸點點頭,對這個原因,他早有預料,並不奇怪。
蔣琬指了指身後的那個年輕人:“這位是故太常賴恭之子賴厷賴公佑,也是跟我一起來的。”
賴厷上前行禮:“丞相府西曹令史,零陵賴厷,拜見將軍。”
魏霸眉頭微微一蹙,一個丞相府參軍,一個太常之子,丞相府西曹令史,諸葛亮對江南還真是重視啊,一下子派出兩個大人物。當初劉備取江南四郡,就安排諸葛亮駐臨烝都督四郡民事,可見對零陵的關注,現在他剛剛拿下三郡,諸葛亮就把他的影子蔣琬派過來了,還搭了個年輕助手,又都是零陵人,這分明是想把零陵甚至整個江南都掌握在手中的架勢啊。
“賴君客氣了,請入座。”
賴厷謝過,平靜的入座。蔣琬接着說道:“關中的戰事僵持,目前還看不出什麼時候能結束,對糧草的壓力非常大。將軍此刻攻取交州,又獲零陵、桂陽、武陵三郡,真是天佑大漢。丞相對此非常欣慰,特命我來發動鄉里,協助將軍屯田,以補關中、益州不足。”
魏霸點了點頭,客氣的笑笑:“我本來還擔心事務繁多,處理不來,如今有參軍相助,我就放心了。丞相思慮周密,雖身處關中,還能關心到零陵,我真是感激不盡,無以爲報。”
蔣琬似乎沒聽出魏霸話外之音,接着問道:“將軍對此可有什麼方案嗎?”
魏霸沒有說話,招了招手,丁奉進書房,取出一副圖,放在蔣琬的面前。蔣琬打開一看,是一幅包括了零陵、桂陽、武陵,還包括一部分長沙地界的地圖,上面標誌了山川河流的大致位置,還有城市聚落,此外還有些蠻族部落的位置,旁邊標着人口。
“這是我的初步規劃。”魏霸說道:“原本打算再補充一些細節,除夕大饗的時候再與衆位賢達商量一下,然後再報丞相府的。既然參軍來了,那我不用那麼麻煩了,請參軍來做個方案吧。”
魏霸露出一臉真誠的笑容:“參軍是零陵人,對零陵的情況比我熟悉,又是丞相的心腹,我想這個方案一定能皆大歡喜。參軍,你就不要客氣了,這件事非你莫屬。”
蔣琬眉頭微微一皺,卻也沒有多說什麼。他從來沒有把魏霸當傻子,會以爲他看不出諸葛亮派他來零陵的用意。既然如此,魏霸要出點難題給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他也只有接下來,盡一切能力把這件事處理妥當,讓魏霸無話可說才行。
“將軍準備什麼時候上報丞相府?”
“要儘快。”魏霸笑盈盈的說道:“參軍應該明白,丞相比我更急。爲了解關中之急,可能還要參軍先與鄉里富紳聯絡,出一批錢糧應急方可。”
蔣琬默默的點了點頭,平靜的接下了這件最容易得罪人的差事。賴厷臉色一變,看向魏霸的眼神中有些異樣。他原本以爲魏霸就是善戰而已,沒想到他玩起這些手段來也是如魚得水,信手拈來。看來這趟差事不好辦,臨行之前,老子賴恭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
魏霸安排了一席酒,爲蔣琬接風洗塵,請了一些陪客來,這其中有一些是泉陵城裡的大戶,還有一些是軍中的將領,其中就包括那個剛晉升爲校尉的年輕蠻子塗虎。聽魏霸介紹完之後,泉陵大戶們立刻上前和蔣琬套近乎,而塗虎等人則有些狐疑,互相交換了個眼神,塗虎正準備起身,魏霸輕輕的擺了擺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塗虎遲疑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蔣琬和那些人周旋應酬,賴厷卻一直注意着魏霸的一舉一動。魏霸和塗虎的眼神交流當然盡落眼底,他不禁皺了皺眉,有些擔心起來。魏霸是武人,他的根基是幾萬蠻夷,如果惹怒了這些蠻夷可不是鬧着玩的,萬一哪天夜裡被人割了頭顱去,大概連兇手都找不到。
一想到此,賴厷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心裡沉甸甸的。就在這時,蔣琬伸過手,不動聲色的在他腿上拍了拍。“公佑莫慌,魏霸不會亂來的。”
賴厷看了蔣琬一眼,敬佩之情油然而升。作爲一個丞相心腹,蔣琬居然對魏霸如此明顯的示威坦然接受,這忠厚之名果然是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