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溪水,蒼翠的竹林,被寒風吹落的枯葉在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這些枯葉將慢慢的腐爛,變成養份,歸於大地。明天,這裡將長出更多的嫩竹。
一隊形容憔悴的吳軍在竹林裡慢慢的走着,他們散成扇形,警惕的注視着黝黑的竹林深處。他們屏住了呼吸,側耳傾聽周圍的一舉一動,任何一絲聲響,都可能讓他們繃緊的神經彈出不祥之聲。
他們是呂岱的部下,正在執行警戒任務。
從錦屏山一路撤出來,雖然呂岱下達了戒嚴令,不準在軍中傳謠,可是舞陽城頭的血跡還是讓不少人估計到了真相。過了舞陽之後,雪峰山大營一直沒有新的糧食運來,配發的口糧由一天六升變成一天四升,再變成一天兩升,斷糧的謠言像是長了翅膀,在每一個士卒的耳邊刮過。
與斷糧相比,敵人其實並不可怕。遇到敵人,還可以廝殺,還可以以命換命,可是如果斷了糧,這在深山裡,每一個人都隨時有可能變成別人的口糧,最親近的朋友、鄉黨隨時都可能變成吃人的惡魔。
飢餓像一個無所不在的魔鬼,在每一個人的耳邊發出無聲的獰笑。它張開了利爪,流着腥臭的涎水,正在挑選着攫食的對象。
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雪峰山,回到雪峰山又能如何。如果真如猜想的那樣,雪峰山大營也出了事,那結果將無法想象。
雖然這個可能性不太大,可是面對神出鬼沒的對手,誰也不能否認有這種可能性。連舞陽這樣的堅城都能輕易的失守,雪峰山大營又有什麼不可能丟失的?只是雪峰山大營失守的結果太嚴重,每一個人都不願意去想。否則他們會發瘋。
腦子裡胡思亂想,腹中飢腸漉漉,咕咕的聲音比腳下的枯葉發出的聲音還要大,怎麼忍都忍不住,這就是這些巡邏的吳軍面臨的窘境。
“喀嗒”一聲輕響,打破了林間的寂靜。
“誰?”幾乎所有的吳軍士卒都應聲厲聲,舉起了手中的武器,準備廝殺。
周圍一片寂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領頭的什長唾了一口唾沫。罵了一聲,話音未落,他突然捂着脖子向後退了兩步,嘴裡發出呵呵的聲音,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脖子。就在同伴們趕過來的短短時間內。他倒在地上,縮成一團,慢慢的停止了掙扎。
剩下的吳軍面面相覷,額頭冷汗涔涔。他們圍成一圈,背靠背的站在一起,警惕的看着四面。
可是周圍什麼聲音也沒有。
一個士卒拉開已經氣絕的什長的手,藉着火把的亮光。發現他的脖子上有根細細的竹籤,竹籤深深的紮了進去,傷口處一片烏黑。
這是蠻人們常用的毒箭,吳軍士卒私下裡稱呼其爲奪命針。這種毒箭非常稀有。但是一旦射中,絕無倖免之理。
“小心……”查看的士卒聲音有些發抖,“是奪命針。”
奪命針三個字像是一塊大石頭,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什長死了。剩下的人互相看看,都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恐懼。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不約而同的向後撤去。
“嗖!”隨着一聲厲嘯,一枝弩箭從林間飛馳而來。走在最前面的一個士卒慘叫一聲,栽倒在地。
隨着這枝弩箭,原本寂靜的林間突然喊殺聲大起,地上的枯葉突然飛了起來,漫天飛舞,無數個蠻子從枯葉下面跳了起來,舉起手中的吹管和弓弩,向驚慌失措的吳軍發起了攻擊。
喊殺聲激烈而短促,片刻之後,吳軍東倒西歪的躺在地上,鮮血汩汩流淌。
蠻子們迅速撤入密林深入,消失得無影無蹤。
半個時辰候,在相隔不到三百步的山谷裡,又發生了一起襲擊事件,十餘吳軍士卒,僅有一人逃脫。
“唉——”呂岱長嘆一聲,將最新的傷亡報告重重的扔在案上,大手捏得咯咯作響。一夜時間,五十三名士卒被殺,卻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到。這樣的結果讓他非常憤怒,也讓他非常緊張。
舞陽失守的消息一傳到錦屏山,呂岱就決定退軍了。他自問自己的決斷做得非常快,可是他很快發現自己對敵人的估計遠遠不足。他剛剛到了舞陽,錦屏山的敵人就追了上來,像這樣的襲擊就再也沒有停止過,而且越演越烈。敵人的目的非常明顯,就是要延滯他們撤退的速度,所以雪峰山方向的斥候損失最大,出去十隊,回來的只有兩三隊,有時候甚至是全軍覆沒。
斥候損失慘重,伴隨而來的就是對前面情況的嚴重缺失。在河道里飄起幾棵大樹擋住去路只是小意思,從山崖上砸下大大小小的石塊也是家常便飯,凡是有可能干擾大軍前進的辦法,幾乎敵人都用過。白天殺斥候,晚上殺值勤的哨兵,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呂岱爲此加強了警戒的力量,可惜於事無補,敵人不僅來無影去無蹤,而且身手敏捷,配合默契,襲擊無所不在。
呂岱派出同樣熟悉山地戰的蠻子進行反擊,可惜那些蠻子很快就敗下陣來,一部分死了,一部分失蹤了,再過了幾天,有人發現那些失蹤的蠻子出現在敵人的隊伍中,利用他們對吳軍情況的熟悉,更加犀利的攻擊吳軍。
呂岱對此一籌莫展,他把雄溪部落的精夫槐根叫來臭罵了一頓,卻於事無補。而一直在雄溪部落負責事務的劉闡對此也沒什麼好辦法,他能做的只是向呂岱保證槐根本人忠於大吳,別無二心,卻無法阻止蠻子們人心惶惶。
軍糧越來越少,撤退的速度卻越來越慢,每天傷亡的人數不斷的增加,這讓呂岱感到了極大的壓力。與普通將士不同,他已經得到了雪峰山大營失守,屯積的糧食被毀的消息,知道就算是回到雪峰山也無法解決斷糧的問題,他的心理壓力更大。
“父親,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呂凱輕聲提醒道:“以現在的行軍速度,我們無法活着走出五溪。”
“我難道不知道嗎?”呂岱沒好氣的說道:“可是你說我該怎麼辦?那些蠻子像是鬼魂一樣纏着我們,能和他們對陣的雄溪部落卻人心不穩,我白白的養了幾千吃閒飯的。”他頓了頓,又忍不住的罵道:“神將神將,這些蠻子真是狗腦子,連這樣的屁話也信,我真是拿他們沒辦法。”
“聖人以神道教化天下,奸人以神道惑道人心,本來就是一物兩面,父親又何必苛求這些蠻子。”呂凱挪了挪身子:“父親,我們還是想想怎麼快點走出大山吧。”
“你有什麼好主意?”
“雪峰山肯定是不能去了,兵分兩路,挑選精兵強將,帶足糧食,進入雄溪部落的地盤,向鬱林方向突圍。剩下的人向北,進入辰水,如果我估計得不錯,潘濬應該也在撤退,如果能和他合兵一處,說不定能一起衝出去。”呂凱語氣緩慢的說道:“從各種跡相來看,我們周圍的敵人數量並不多,他們一直不敢發動正面強攻,就是想壓迫我們的士氣,等待我們斷糧自潰。如果兵分兩路,他就只能追一路,我們至少還有一半的機會。如果還像現在這樣,最後只會有一個結果……”
呂凱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他不敢面對那樣的慘敗。一旦大軍斷糧,聚在一起的人越多反而越危險。分散到山裡去,也許還能自謀生路,這麼多聚在一起,就算找到一點東西也不夠分的。
呂岱沉默了片刻:“好,就按你說的辦。你和劉闡、槐根一起向南,我率主力向北,和潘濬會合。雪峰山大營已經毀了,如果能到辰陽,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父親,還是我向北吧。”
“不,我向北。”呂岱擺擺手,打斷了呂凱的話。他很清楚,向南的那一路生機更大,向北的看起來安全,實際上更危險,誰也不知道潘濬現在的情況如何,萬一他也在被敵人追殺,那幾乎就是死路一條。生路,當然要留給兒子。
“父親!”呂凱急了,後悔莫及。他提出這個建議,就是想讓父親衝出去,可是現在父親卻把生路留給了他,他又怎麼能忍心看着父親赴死。“父親,我還撐得住,我和魏霸交過手,知道他的用兵習慣……”
“魏霸不在這裡,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的敵人是誰。”呂岱長嘆一聲,“想不到老夫征戰一生,卻敗在一個年輕後生的手中,真是天意弄人啊。”他頓了頓,又對呂凱說道:“正因爲你有和魏霸作戰的經驗,你才更應該活下去。我可以料見,魏霸將是我們大吳最危險的敵人。我老了,沒有多少時間去研究他,你還年輕,應該擔當起這個重任來。”
呂凱連連搖頭,泣不成聲。呂岱不容分說,很快做好了安排,呂凱帶着三千精銳,帶着充足的補給,在槐根和劉闡的陪同下,棄舟登岸,向南而去。呂岱自己帶着六千多疲憊不堪的士卒,向辰水方面進發。
靳東流很快得到了這個消息,他立刻做出了選擇,放棄呂凱,盡一切力量堵截呂岱,不讓他和潘濬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