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躍出大地,將金色的陽光撒在每一個將士的身上,照在步騭疲憊不堪的臉上,照在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裡。
看着遠處並不算高大的佷山蒼翠的山巒,步騭勒住了戰馬,擡起手臂,命令停止前進。
“將軍,爲什麼不追了?”賈桐趕了過去,沙啞着嗓子問道:“公主可能就在前面。”
賈桐是孫大虎的隨身親衛將,在昨夜的那場衝突中,他有十幾個部下被殺,他誓死保護的公主更是被人劫走了。這讓他原本一片光明的前途頓時黯淡無光,爲了自己的性命着想,他必須救回公主。此刻見步騭停了下來,他非常不解。夜裡看不清路,已經錯失了很多機會,現在好容易天亮了,正是抓緊時間追的時候,怎麼反而停下了?
“公主可能在,可是敵人也可能在。”步騭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對一個失職的親衛將,他沒有必要給什麼面子。“你再看看我們還有多少人,就靠這些人,萬一遇伏,還有生路嗎?”
賈桐回頭看看那些走路都打晃的吳軍將士,非常失望。夜裡搞不清敵人究竟向哪個方向跑了,步騭只能分頭追,現在跟在身後的只是極少的一部分,總數不會超過三百,而且個個疲憊不堪。這些人如果貿然入山,遇到了敵人的埋伏,別說救公主了,不全軍覆沒就算是運氣。
步騭的決定不能說錯,可是賈桐卻覺得不滿意:“那將軍就在這兒等着?”
“那你說怎麼辦?”步騭不滿的反問道。
“至少也要派人去打探一下。看看究竟有沒有埋伏。”
“你說對了,我正是這麼想的。你有沒有這個膽量進山?”
賈桐感覺到了步騭的輕蔑,怒聲道:“爲了救公主,我願意。”
步騭點點頭:“那我就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你第一個進山,如果發現有敵人,立刻發出警報。”
“喏。”賈桐沒好氣的拱了拱手,撒腿向山裡奔去。他非常清楚,就算他不肯這麼做,步騭也會逼他這麼做。何況他也沒什麼退路了。戰死總比回去被孫權殺掉的好。
賈桐進山,步騭隨即又安排了五十個士卒,每五人一組,互相守望。入山巡查。其他的士卒就地休息。恢復體力,準備戰鬥。
進山的吳軍斥候很快就被魏霸安排的哨兵發現了。
一聽說吳軍追來了,相夫頓時跳了起來。下令伏擊那些斥候。魏霸及時的攔住他。相夫很不理解:“不殺掉他們,萬一被他們發現了怎麼辦?”
魏霸笑笑:“這山雖然不大,可是要找我們幾百人,卻不是那麼容易的,我們很安全,貿然出擊的話,卻有可能暴露行蹤。你以爲這些斥候就是一夥?他們肯定是好多人,互相看着,你除非是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殺掉,否則肯定會暴露。”
相夫狐疑的看看他,慢慢的坐了下來。
“你放心好了,我在四周的山崖上都安排了人,只要有人接近,我們能提前知道,到時候再把這些不知死活的吳軍殺了便是。在他們靠近之前,我們可以安心的休息。”
相夫這才點點頭,示意那些緊張的蠻子稍安勿躁。他們只有兩三百人,雖然個個身手矯健,驍勇善戰,可是他們多次想突破吳軍的封鎖,逃回老家去,都沒能成功,而且損失慘重。如果不是吳軍想養着他們做打手,早就把他們給滅了。
這次能以兩三百人衝擊有兩三千人守護的夷淵,劫走了吳國公主,而且全身而退,這都是魏霸籌劃的功勞。在他們看來,這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都在魏霸的指揮下完成了,還有什麼事是魏霸做不到的?更何況魏霸身邊那些武卒遠比他們強悍,和這樣的人做朋友,而不是做敵人,也讓他們感到放心不少。
趙統走了過來,坐在魏霸身邊,一邊嚼着乾糧,一邊輕聲問道:“子玉,接下來怎麼辦?天亮之後,肯定會有更多的吳軍趕來,一旦被包圍,我們很難逃脫。”
“我不怕他們來。”魏霸微微一笑:“我就怕他們不來。”
趙統偏過臉,看着魏霸那張壞笑的臉:“現在,你是不是該把前因後果對我說一說了?”
魏霸點點頭:“這是自然。不過現在人多眼雜,那些蠻子又沒有全部相信我們,我只能長話短說,以免他們疑心我們。”
魏霸一邊喝水,一邊把大致情況說了一遍。
這次和親,代表着吳蜀再次結盟,雙方都需要休養生息。蜀國需要時間來消化關中,吳國也需要補充襄陽之戰損失的兵力。因爲江東獨特的領兵制度,他們的兵力來源無非這麼幾個:吳郡、會稽、豫章等地的山越,荊州各地的蠻夷。
在孫權的計劃中,武陵蠻就是最重要的一個。武陵和益州的南中接壤,控制住這裡,不僅可以得到大量的兵源,還可以就近威脅南中。當年劉備駕崩之後,吳人就曾經煽動南中的豪強如雍闓、高定等人叛亂,南中數年未定,直到諸葛亮親自南征,才勉強穩定了南中這個大後方。
如今,吳蜀再次聯盟,不能再發生大規模的戰事,可是吳國又不甘心看着蜀國順利的消化關中,所以他們又把目光盯上了南中。第一步,就是藉口武陵西南部的五溪蠻叛亂,派奮威將軍潘濬平叛。五溪蠻在荊州地界,孫權要平叛,那是順理成章,蜀國不能有什麼意見。可是,諸葛亮得到消息,孫權派潘濬平叛是另有深意,絕不僅僅是平叛這麼簡單。
諸葛亮爲了要穩定南中,就不能讓孫權得意。就要從中搗亂,故意把水攪混。這件事不能明着幹,否則就會與吳國發生直接衝突,勢必對剛剛恢復的漢吳聯盟發生不利的影響,只能玩陰招。
這個任務,就落在了魏霸的頭上。
“孫權想殺我,劉琰也想殺我,而且他們認爲丞相也想殺我,所以一拍即合,準備在夷淵把我幹掉。由劉琰親自出手。再把責任推給莫名其妙的江盜。到時候只要他們不說,誰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怎麼死的,就算我老爹要找人報仇,都找不到正主兒。實在說不過去。最多把劉琰推出來做替死鬼。”
趙統恍然大悟:“可是丞相把這件事告訴了你。將計就計。讓你逃到武陵,把武陵的戰事擴大,拖住潘濬。不讓孫權如意?”
魏霸無聲的笑了笑:“不錯,他是這麼說的。”
趙統聽出了魏霸的言外之意。“你覺得丞相有更深的意思?”
“我不知道丞相究竟有什麼意思。”魏霸接着說道:“可是我很清楚,以一百武卒,五十矛兵入武陵,就算是再加上關馬兩家的兩百五十人,總共四百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武陵,既要和本地土著作戰,又要和潘濬率領的大軍作戰,還沒有穩定的輜重給養,能活着回去就是個奇蹟,要想完成丞相的任務,那更是異想天開。”
趙統摸着鬍鬚,沒有說話,眼神中卻露出了深深的恐懼。他聽懂了魏霸的意思,諸葛亮這一計可不光光是把孫權耍了,而且把他們也送入了險境。這件事是不能曝光的,他們如果死在武陵,只能白死,諸葛亮根本不會承認,更不會派人接應,不派人下黑手就算是仁慈了。
既坑了孫權,又把魏霸以及趙家、關家、馬家派出幫助魏霸的人一網打盡,給他們一個警告,這着實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如果如諸葛亮算計的那樣,這四百多人最後能回到成都的屈指可數,魏趙關馬四家損失不管有多大,至少從心理上受到了警告,以後會順服很多。
趙統沉默了良久:“丞相好計謀。”
魏霸嗤的笑了一聲:“你怕了?”
趙統咧了咧嘴:“你不怕?我奇怪的是,你當初一口拒絕,顯然是看出了這裡面的危險,爲什麼後來又突然答應了?”
“當初一口拒絕,是因爲我一眼就看得出來這是個坑,後來答應了,是因爲我得到了幫助,有把握跳出這個坑,把這個坑變成一個機會,一個真正的機會,而不是丞相說的那種不切實際的機會。”
“就是這些蠻子?”趙統用目光掃了掃那些蠻子。他原本不理解爲什麼魏霸剛到西陵沒幾天就能找到一羣蠻子做幫手,現在聽魏霸一解釋,他知道,這裡面有人暗中幫忙。如果能把這些武陵蠻收爲己用,魏霸就有了底氣與潘濬作戰,甚至有可能在武陵站穩腳跟。
“當然不僅是這些蠻子,還包括整個五溪蠻。”魏霸頓了頓,又說道:“必要的時候,我還可以得到整個南中駐軍的支援,當然了,在此之前,我先要讓那些人相信,我有這個實力。”
趙統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能不能得到南中駐軍的支持,那以後再說,在他看來,只要魏霸能掌握住武陵蠻,那生命安全就有了保障,不會莫名其妙的死在吳軍的攻擊之下。危險還是有,但成功的機率卻大大增加。魏霸改弦易張,突然變計,也就不是心血來潮的決定,而是有了成功的把握,這才以身赴險。
一想到居然有人瞞着諸葛亮幫助魏霸,直接破壞了諸葛亮的計劃,趙統的心情十分複雜。他既然覺得慶幸,丞相府內部不合,他們這些非荊襄系就有更多的機會,又覺得不幸,諸葛亮居然要藉助吳人的手來除掉魏霸,並且一口氣重創趙關馬諸家,他這心思未免也太重了些,手段未免太陰狠了些。
不過,現在魏霸不僅沒事,反而把劉琰打死了,更夥同這些蠻子劫了吳國公主,事情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掌控,接下來,不但孫權坐不住,恐怕就是連諸葛亮也無法安睡了。
趙統斜睨了魏霸一眼,正好迎上魏霸狡黠的眼神,他愣了一下,隨即搖着頭,苦笑道:“子玉,你就是個惹禍精,丞相現在怕是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魏霸微微一笑:“不給他找點麻煩,什麼事都在他的計劃內進行,那我還怎麼可能有活路?丞相這個人哪,的確很聰明,但是他還沒有聰明到把所有的事都算無遺策。”
他頓了頓,忽然想起來李豐說的那句話:諸葛丞相沒有經過底層的鍛鍊,有些時候難免眼高手低。他總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控制住自己的掌握之中,爲此,他不得不事必躬親,可惜他根本不清楚,這麼做其實有些笨,除了讓自己很累之外,一點也不合算。
再聰明的人也不是神,人力終究有窮時。想要以一己之力,事無鉅細的控制所有的事情,結果只能有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