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夏侯徽款款走進了大殿,董允不動聲色的笑了,餘光落在了劉禪的臉上。劉禪根本沒有注意到董允的眼神,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其他人,此時此刻,他的眼裡只有姍姍而來的夏侯徽。
夏侯徽穿得很樸素,烏黑的頭髮挽成簡單的椎髻,髻上沒有太多的首飾,只有一枝金步搖,隨着她的步伐緩緩搖動。半透明的耳垂上戴了兩粒碧綠色的玉珠,更襯得膚色欺霜賽雪。身上的衣服也不是錦衣,而是一件普通蜀布衣,不過樣式很漂亮,是一件燕尾狀的袿衣,上面裝飾着淺綠的的裗,如同一片片綠葉綴在白玉雕成的玉樹上。長裙下,一雙淡青色布履若隱若現。
夏侯徽本來就長得漂亮,眉黑如黛,面白如玉,五官端正精緻,哪怕這幾天天天風吹日曬,也沒有將她的膚色曬黑,相反倒是多日的勞作讓她原本瘦弱的身子變得更加結實豐盈,舉手投足間多了幾分英武之氣,透着普通女子難得一見的活力。
這年頭的女子大致分爲兩類,一類是養尊處優,面容精緻,卻不免孱弱,一類是身體結實,卻因爲過度勞作而面容粗陋,夏侯徽正好集兩者之長,一下子就將劉禪見過的那些女子比了下去。
劉禪一下子看呆了,直到夏侯徽在他的面前拜倒,他都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旁邊的皇后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才突然反應過來,大聲說道:“平身,平身!”一邊說着,一邊起身,竟似要去扶似的,虧得張皇后眼急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劉禪的臉一下子紅了,他也知道自己失禮了,連忙掩飾道:“這個……這個,她讓我想起了阿母。”
張皇后眉頭一皺,隨即接上了話頭:“陛下是說孫夫人麼?”
劉禪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忽然間有些悶悶不樂。
見夏侯玄等人詫異,張皇后連忙解釋道:“表弟表妹有所不知,當年陛下在公安。先帝在外征伐,陛下由孫夫人母養,與陛下雖非母子,感情卻頗深。孫夫人亦是一奇女子,表妹與她當年的年紀相仿。的確有幾分神似,不僅陛下一時動容,連我都有些意外呢。”
夏侯玄聽了,心裡更是緊張。他知道劉禪從小跟着劉備東奔西北,就沒過上幾天好日子,他的父親劉備忙於征戰,母親甘夫人死得又早。對天倫之樂的渴求更強,孫夫人能在他的心裡留下如此深的印象,想必是把孫夫人當成了母親,現在他誤把夏侯徽當成孫夫人。可不是什麼好事。
夏侯玄擔心的看着夏侯徽,夏侯徽卻不動聲色,一一給張皇后、夏侯夫人行了禮,然後規規矩矩的坐在夏侯玄的下首。從頭至尾。她都沒有有半點失禮的地方。
劉禪剛開始說夏侯徽有點像孫夫人,自然有掩飾的成份。可是當這個念頭冒了出來,他卻越看越覺得夏侯徽像孫夫人,不禁多看了幾眼,那熱烈的眼神看在別人的眼裡,自然就有了別樣的意味。張皇后低下了頭,再也沒有心思替他掩飾什麼,夏侯夫人看在眼裡,眼中也有些不悅,劉禪自己卻是渾然不覺,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只是不停的打量着夏侯徽。
這個情景把夏侯玄看得心驚肉跳。作爲一個使者,而且是肩負着與蜀國結盟,離間蜀國君臣的重任的使者,他當然希望看到這一幕,可是當劉禪的目標是他的妹妹時,他就不這麼想了。他和夏侯徽有過深入的交談,知道夏侯徽的目的,也知道夏侯徽的心裡真有了魏霸,自然不希望節外生枝。在他看來,劉禪雖然是個皇帝,和魏霸相比卻差得太遠了,不是個理想的妹婿。
他現在已經明白了董允的用心,只是無法阻攔,只能被動的看着事態脫離了自己的預期,向着不可知的深淵越滑越遠。他也低下頭,剛纔高談闊論、談笑風生的風度一掃而空。
他的窘迫落在董允的眼裡,卻讓董允暗自得意。魏國要和魏霸和親,這其中的意味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諸葛亮不想讓荊襄系內部生出嫌隙,自然要竭力阻止此事。不過諸葛亮不能直言阻止,只能拖延時間,現在魏霸就要回到成都了,這事情總要有個解決的時候。當此之時,他藉着劉禪的一個荒唐要求,把夏侯徽招進了宮,實在是個進退自如,兩面逢源的好事。
他對劉禪的脾氣一清二楚,知道夏侯徽如果真是個美貌之人,那劉禪十有八九會動心。一旦劉禪動心,那他與魏霸之間就會產生衝突。魏霸如果忍了,那他和魏國聯姻的事自然落空,荊襄系內部的危機解除,而且魏霸要想報復,就只能緊緊的依靠諸葛亮。如果魏霸不肯忍,與皇帝發生衝突,那更好不過,藉機就順理成章的將他解決了。
現在劉禪對夏侯徽頻頻相顧,正中董允下懷。董允纔不管他是真的因爲夏侯徽像孫夫人還僅僅是掩飾,只要劉禪對夏侯徽動了心,他的目標就達到了。一想到能這麼簡單的解決讓諸葛亮都無從下手的難題,他不免有些得意。
不過他很快又不安起來。
劉禪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怪異,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忍住,終於不高興的對夏侯徽說道:“你爲什麼不笑?”
董允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夏侯徽那張嚴肅得像一個牌位的臉,這纔想起來夏侯徽從進來開始,一直沒有笑過,哪怕是禮節性的笑。她一直這麼面無表情的坐着,連案上的酒都沒有碰一下。
一個人哪怕再美,如果一直是這麼一副表情,也沒法讓人高興得起來,反而有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的感覺。隨着劉禪第一個發現夏侯徽不笑開始,原本只是有些尷尬的氣氛頓時變得詭異起來。夏侯玄擡起了頭,張皇后擡起了頭,夏侯夫人也詫異的看向夏侯徽。而張遵和張星彩兩個小娃娃更是莫名其妙。
張星彩一軲轆的爬了起來,跑到夏侯徽的身邊,關切的問道:“姊姊,你怎麼了?是想你的阿爹阿母嗎?沒關係,我的阿爹也沒了,我還有阿母,可以分給你。”
張星彩的話不說還好,這一說,夏侯徽不僅沒有笑。反而開始落淚了。看到她流淚,劉禪覺得非常掃興,再也沒有了看她的興趣,不耐煩的一甩袖子,起身就要走。
董允見了。連忙勸阻,懇切的說道:“陛下,夏侯夫人背井離鄉,思念家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必不是故意衝撞陛下。陛下如果就此離席,豈不有傷仁孝之義?”
劉禪咧了咧嘴。不情不願的對夏侯徽喝道:“別哭了,是不是這個原因?真要是想家,朕就下詔,讓你回洛陽去就是了。哭哭啼啼的,讓人心煩。”
夏侯徽輕輕的推開張星彩,離席再拜。“臣妾一時傷心,驚擾陛下、皇后。罪在不赦。不過,臣妾並不是思念家人。而是感念夫君,爲夫君感到不值。”
“你夫君?”劉禪愣了半晌,纔回過味來:“你是說魏霸?他好得很啊,在襄陽打了大勝仗,很快就要回成都了。回了成都,朕自然要賞他,你們也可以團圓,有什麼好傷心的。咦……”劉禪忽然品味着夏侯徽話中的意味,不由得變了臉色:“你說什麼,不值?什麼不值,難道是說他不該爲朕效忠,爲國效勞嗎?”
董允本來覺得夏侯徽提到魏霸有些不妥,剛想阻止,聽了這話,立刻打住了話頭。
夏侯玄也急了,連忙給夏侯徽使眼色,夏侯徽卻視若未見,用袖角抹了抹眼淚,泣聲道:“臣妾夫君剛剛弱冠,便隨父征戰沙場,爲報效國家,不惜生死。去年關中一戰,他孤身入長安,曾被臣妾識破,險些身陷囚囹。關中易手,誠爲魏國之大難,而爲漢國之大幸,臣妾夫君有大功於國,卻未獲賞賜,想必陛下都未必知道他在關中之戰中所起的作用。”
劉禪眨了眨眼睛,沒有說話。董允卻頓時明白了夏侯徽的意思,臉色一變,厲聲喝道:“大膽,你豈敢胡亂臆測君意?陛下是賞罰不明之人嗎?”
“你閉嘴!”劉禪不耐煩的喝道:“去年關中之戰,魏霸有功嗎?”
董允臉色一僵,無奈的點了點頭:“有功,可是……”
“那後來賞賜功臣,魏霸是升官了,還是賜物了?”
董允啞口無言,怨恨的瞪了夏侯徽一眼,向劉禪湊了過去,正想半拉半推的將劉禪拉到一邊去,劉禪卻退了一步,走向夏侯徽,大聲說道:“你繼續說。”
夏侯徽用餘光瞟了面色鐵青的董允一眼,接着說道:“關中之戰後,是臣妾的夫君再建混戰之計,三國戰於襄陽,既解了關中之圍,又解了吳國進逼永安的危險。魏吳耽於戰事,不得安寧,魏國皇帝,吳王孫權,皆奔波於前線,唯陛下安坐於成都,臣妾夫君可謂有功。”
劉禪想了想,覺得夏侯徽說得有理。他對關中的事沒什麼感覺,但是對孫權進逼永安的事很不滿,當然孫夫人就是被孫權要回去的,而且他的父親劉備也是死在與吳國的戰事中。對於吳國,他有着說不清的怨恨,遠比對魏國來得嚴重。現在夏侯徽又說魏國皇帝曹睿,吳國的大王孫權都在襄陽征戰,而他卻可以安然的呆在成都享福,他覺得非常幸福,對給他帶來這份幸福的魏霸也多了幾分好感。
“是的,等他回來,朕要好好賞他。”
“陛下,臣妾夫君在這次襄陽之戰中屢立戰功,而他最大的戰功就是引魏國騎兵突擊孫權,致使孫權大敗,孫權之子孫慮授首,如此大功,在某些人的嘴裡卻成了大罪。說臣妾的夫君破壞漢吳聯盟,功不抵過,要處罰於他。一想到此,臣妾安能有心飲宴談笑?”
劉禪一聽,頓時火了。把孫權打得大敗,還殺了孫權的兒子孫慮,這是多大的功勞啊,怎麼反而成了罪過?他勃然大怒,轉身看向董允,怒吼道:“可有此事?丞相知否?”
突然之間,董允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