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向朗的分析,魏霸收穫不小,對蜀漢內部的政治派系瞭解得更多了。他之前的瞭解大部分來自於前世的零星記憶,知道結果,卻未必知道原因。後來翻看公文,再有彭小玉從旁參謀,瞭解到了一些政治鬥爭的內幕。可是那些都不如向朗說得系統,說得透徹。
比如他之前只知道諸葛亮提防李嚴,因爲歷史上,李嚴後來也被諸葛亮整翻了。現在聽了向朗的分析,才知道李嚴的身份很複雜。他不僅是荊襄人,還是蜀漢內部東州系的代表人物之一,孟達的迴歸,讓東州系死灰復燃,如果諸葛亮不趕回去主持東線的戰事,是必讓李嚴有機會獲取更大的權利。目前鎮守永安的是陳到,陳到不是荊襄系,而是元從系,卻又和荊襄系親近,原本安排他去永安,就是想牽制李嚴,可是他本人同樣不是諸葛亮無法放心的一股力量。
蜀漢政權,就像一隻麻雀,體量不大,內部的各種關係卻一樣複雜。作爲一個外來者,諸葛亮想要做出一番事業,坐穩丞相的高位,他就不得不緊緊的依靠荊襄系,把其他的利益派系死死的壓制住,否則,僅是內部的爭鬥,就會耗盡蜀漢政權的所有元氣。
因此,諸葛亮之前有意借曹魏的力量削弱魏家的實力,也是出於無奈。魏延本人如果是一個能識大體的人,諸葛亮又怎麼會這麼急着下手。他重用他還來不及呢。
魏霸不完全相信向朗的話,但是他也清楚,魏延的命運有很大程度上是因爲他的性格。至少在歷史上,諸葛亮在世的時候,魏延的子午谷計劃雖然沒機會實施,卻還是受到諸葛亮重用的,對他的臭脾氣,諸葛亮也一直很包容。
“聽公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魏霸誠懇的感謝道:“之前的確是我父子誤會諸君了。”
向朗鬆了一口氣:“那你現在願意幫我了?”
“同鄉之義,理所當然。”魏霸連連點頭,不過他又隨即佯作不解的問道:“依向公所說,馬謖罪不至死,丞相之所以要處死他,卻是爲了堵住衆人之口?”
向朗點點頭,長嘆一聲。
“這就不對了啊。”魏霸接着說道:“丞相是多麼有主見的人,又怎麼會爲了一些腐儒的非議,就自斷手足?向公,你說他會不會是做個樣子?”
向朗沉下了臉,他已經和魏霸說了這麼多,魏霸如果還推脫,那可就有些不識擡舉了。你能不能救,是能力問題,想不想救,卻是態度問題。出了力,最後還沒救成,那我不怪你,可是如果你還是在這兒敷衍我,那就沒意思了。
“子玉的意思是?”
魏霸佯裝聽不出向朗語氣中的不耐煩,一本正經的說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那麼非議丞相用人不明的,想必是以來敏爲主,益州人從旁助陣?”
向朗點點頭。
“區區一個來敏,就能逼迫丞相低頭,就能讓我們荊襄系的人死於非命,那我們荊襄系的臉面何在?”
向朗眉毛一挑,若有所思。他沉吟半晌。“你的意思是……”
“向公,我們應該讓他們看看荊襄系的力量。”魏霸立刻接上向朗的話頭,小聲說道:“丞相迫於壓力,不能自言,我們可以說啊。丞相府中,大半是荊襄人,難道還壓制不住區區幾個書生的胡言亂語?等他們被駁得啞口無言,見識了荊襄人的團結,還有誰敢非要馬幼常的性命?到了那時候,丞相自然順水推舟,略施懲戒,輕輕放過了。”
向朗眼神一掃,“如果還是不行呢?”
“如果還是不行,我自然是唯向公馬首是瞻,言無不聽,計無不從,全力營救馬幼常便是。”
“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
向朗若有深意的打量着魏霸,嘴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好小子,比你父親有城府。好,我聽你的,只要能把馬謖救出來了,我就豁出這張老臉,和那些人鬥一鬥。”
“向公出馬,自然是馬到成功。”魏霸客氣的笑道。
向朗笑了笑,起身告辭。他走到門口,又停住了腳步,側過身子,看着魏霸,突然說道:“子玉啊,你知道丞相最敬重誰嗎?”
魏霸愣了一下,脫口而出:“管仲,樂毅。”
向朗詭異的笑着:“還有呢?”
魏霸真的茫然了,這個問題,他真的不知道。
“子玉,有時間讀點詩吧,比如丞相的樑甫吟,就非常不錯。”向朗說完,擡手擋住了魏霸:“好了,不用送了,就此留步。”
魏霸堅持把向朗送到營門口,依依惜別。等向朗走遠了,他站在營門口,半晌沒有動。作爲諸葛亮的粉絲,他當然知道《樑甫吟》,《樑甫吟》裡提到了管仲、樂毅之外的另一個賢臣:晏子。這首詩裡還有一個著名的典故:二桃殺三士。這是以智慧勝勇力的著名典故,但向朗說的顯然不是這個,因爲要論這種權謀,他剛纔已經表現得夠深了。
他剛剛建議向朗發動荊襄系的力量和來敏等人打擂臺,請求諸葛亮從輕發落馬謖,便是連消帶打的權謀。向朗想讓他去求諸葛亮,他轉過來卻要求向朗先發動荊襄系表明態度,逼着荊襄係爲馬謖抱成一團,向諸葛亮施加壓力。如果諸葛亮同意了,他當然有建議之功,如果諸葛亮堅持己見,不接受荊襄系的集體請願,那荊襄系對諸葛亮自然會有所保留,等他再出面,勝了,自然有功,荊襄系會見識到他的手段和能力,失敗了,也沒人會說他不盡力,只會更加疏遠諸葛亮。
對於諸葛亮來說,不放馬謖,就不是不給魏霸一個人面子的問題,而是要面對整個荊襄系。他的壓力會大增。他可以失去一兩個荊襄人的青睞,卻不能冒着得罪整個荊襄系的危險。
魏霸這是將事態擴大化,既讓自己融入荊襄系的陣營,又逼着諸葛亮在荊襄系和非荊襄系之間選擇一個。不管怎麼說,他都能佔到便宜。
你不是說之前你們之所以不支援魏家,是因爲我老爹是匹獨狼,不知道團結嗎?那好,現在我就要求和你們抱成團。你不是要救馬謖嗎?那就一起救,不能讓我一個人衝在前面,你們躲在旁邊看戲。要上一起上,這才叫團結嘛。
向朗活了六十多年,又是有名的能吏,當然不會不懂這裡的訣竅。所以他咬住了魏霸,如果不成功,魏霸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能袖手旁觀。
魏霸給他出了個難題,他轉手又給魏霸出了一道考題。
沒錯,這是考題,考驗的是魏霸有沒有那種聞絃歌而知雅意的敏感。要想在官場上爭權奪利,就要有這樣的本領,沒有人會把話說得那麼明顯,任何事,也不會那麼直白。如果不能見微知著,舉一反三,那他就不配在官場上混下去,更談不上和諸葛亮這樣的人才爭鬥。
魏霸如果能解開這道題,那麼這就是向朗對他的一個點撥,他將會從中獲益,並且有資格成爲荊襄系中的一員,參與這場權力的遊戲。如果魏霸解不開這道題,那也不能怪人,只能說你天生沒有這種資質,還是老老實實的做打手吧。
打手嘛,就是田開彊,古治子那樣的武夫,只能被人玩,不能參與玩人。
這是一場智力遊戲,僅僅有武力是不夠資格參加的。呂布、關羽都是絕世猛將,可是他們在這樣的遊戲中都敗下陣來,輸得一敗塗地。
魏霸反覆吟誦着《樑甫吟》,卻想不透晏子身上有什麼可以值得他效仿的事蹟。他對晏子的瞭解侷限於生淮南爲橘,生淮北爲枳,以及出使人國走城門,出使狗國爬狗洞,另外就是這個二桃殺三士,可這三個事蹟,似乎找不到太多的微言大義。
向朗真是老而彌辣,平時看起來不聲不響,一出手就大有深意啊。
向朗的確是一出手就大有深意。得到了魏霸的允諾之後,向朗立刻召集胡濟、廖化等荊襄系的人才,直截了當的表明了他要救馬謖,不能讓馬謖因爲政治鬥爭而死的替罪羊,他親自起草了一份請願書,然後讓這些人簽名。
向朗的年資、身份擺在那裡,在座的荊襄人沒有一個敢和他較量,更不敢冒着被鄉人鄙視的危險拒絕簽名,更何況他們也清楚馬謖罪不至死,如果就這麼死了,絕對是荊襄系的一大損失。諸葛亮以法治國,可是法不責衆,既然有向朗牽頭,他們當然也不會爲了自己的利益而退縮。
於是,一份請願書完成了,魏霸看過之後,也在上面簽了名。他的年齡最小,身份也不夠高,只能敬陪末位。不過,能在這份請願書上寫上自己的名字,便是一個勝利。
不管有多少水份,他現在也是荊襄系的一員了。
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僅有開端是不夠的,僅僅是其中一員也是不夠的,魏霸像一隻潛伏的猛虎,等待着更好的機會,在荊襄系中爭取更有利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