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讓人遺忘的存在
難怪沈涼墨這些年,也並未查到關於這件事情的真實線索和資料。因爲其他渠道的資料,早就已經湮滅不見,找不到一絲端倪了。
而這僅剩的和唯一的一份真實資料,被沈南生放在了祖屋裡,一直沒有任何人知道。沈謙肯定也是查證了很久,纔想到了來祖屋裡偷拿資料。
正好這一次遇見沈涼墨打開了所有的通道,他趁虛而入,拿到了這資料和卷宗。
可是爲什麼沈南生又還要收着這份資料呢?是因爲內疚嗎?
沈謙的槍口抵在沈南生的腦袋上,語帶痛苦:“沈南生,現在你的業報已經積滿了,是該你償還的時候了,不是嗎?”
沈南生臉色白得無一絲血色,眸光幽深,透着無盡的疲累,緩緩說道:“那你開槍就好了。你自己認定的事情,就去做吧!”
“你別以爲我不敢!”沈謙的槍重重往前一抵,壓在沈南生的太陽穴上。
“我知道你敢。來吧。”沈南生緩緩地說道。此刻他的聲音和他的神情,都透着古井一般的滄桑和平靜無波。
沈謙的手緩緩壓在了扳機之上,卻下意識地看向沈涼墨……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沈涼墨是絕對不會允許有人做草菅人命的事情,那是他的正義和堅持。
沈涼墨的目光淺淺淡淡地望着沈謙,眼眸裡的強大得可以戰勝一切、包容得可以承載一切的眼神,讓沈謙的心底輕輕顫了顫。在沈涼墨面前,要做這樣的事情,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
不可否認,沈謙恨沈南生入骨,恨他爲了私利害死了自己的父母,也恨他這麼多年來還佯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好好照顧沈謙,如同任何家庭中正常和善的三叔那樣。
三叔是沈謙多少年來的心結,也是沈謙多少年來的夢魘。
但是對於沈涼墨,沈謙卻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恨不起來這個強大的、嚴肅的、自律的,如同代表了一切正義和高貴品質的男人!
終於,沈謙的手慢慢地收回了槍,緩緩地放下了。
每一個動作,都像是默片時期的慢動作,一幀一幀的慢動作,帶着無比的靜謐和說不出的決絕。
他終於直起腰,站了起來,將手中的卷宗交給了沈涼墨,鄭重地交到了沈涼墨的手裡。
沈謙輕聲說道:“這個給你吧,不管你怎麼處理,我都相信你的選擇。”
說罷,他轉身,毅然離開了。沈家大院內,他朗朗身影在燈光下,越走越遠,最終慢慢消失不見。
沈涼墨捏着那捲卷宗,眼眸的涼意讓人感覺到可怕。沈謙將卷宗交給他,內心裡,其實已經打算放開這一切了。
這麼多年帶着的心結,他想要的無非是父母離世的一個真相。
他跟着沈老太太長大,沈南生卻也對他有諸多教養。小的時候他並不懂這些,大了之後,才生出了很多的隔閡。
現在真相已經找到了,他將選擇權交給了沈涼墨,證明沈謙的內心裡,已經將這件事情放下了。
但是沈涼墨卻絕不可能放得下。哪怕對方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低聲問沈南生:“這些,都是真的嗎?”
“是,是我心懷甚大,不甘於過那樣平淡的生活,是我害死了大哥和大嫂。”沈南生脣角邊浮現出了一絲笑意,“墨兒,你是個好男兒,你按照正確的做法,繼續走你自己的道路吧。希望你不是我……也不要走我的老路,承擔我所需要擔負的一切!”
他伸出了雙腕,遞在了沈涼墨的近旁。
沈涼墨心底浮現出悲涼,他一生之中,做了無數的事情,抓住了無數窮兇極惡的壞人,除暴安良,造福一方。
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將鐐銬,銬在自己親生父親的雙手之上。
但是他又不得不那樣做,因爲每個做了違背法律事情的人,都必須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應有的代價。
沈涼墨的手,搭在了那冰涼的手銬之上,反手,便可以將沈南生銬住……但是這個動作卻讓他像是要用盡千斤之力。
就在他手中的手銬在半空一揚,閃出一道亮閃閃的光芒之時,沈老太太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動作:“墨兒!”
“奶奶!”沈涼墨回身,便見沈老太太的輪椅已經漸近。
她的面容上浮現出了更加悲涼的神情,眼看着自己的兒孫鬧出的糾紛,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在她的心裡久久盤旋。
她疼愛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孫兒,眼眸裡露出了讚賞,轉頭看向沈南生,卻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和惋惜。
她低聲說道:“南生,當年你的能力並不比你大哥差,輔助你大哥管理沈氏,遲早也有你展露頭角的一天。爲什麼一定要選這樣極端的做法呢?唉……你去吧,看到墨兒現在長大成人,你也該安心了。”
沈南生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媽,是我對不起你。你老人家保重吧。”
沈涼墨將手銬收回,將資料捏在大掌裡:“這件事情,交給法律來處理吧。”
沈老太太臉上卻沒有如釋重負的神情,只是滿臉滄桑,讓她看上去,更多了幾分蒼老。她已經完全花白的頭髮,已經失去了光澤,變得有些發灰,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沈涼墨走到她身邊,輕聲問道:“奶奶,我有另外一件事情想問你。”
“你說吧。”沈老太太定定地看着沈涼墨。
沈涼墨回望着她,堅定輕聲問道:“易沈軒是不是四叔沈北臨的兒子?”
沈老太太一愣,明顯沒有想到沈涼墨會問的是這個問題。她以爲,一切都是保守得很嚴格的秘密。
但是很簡單意外的,沈謙找到一個秘密,沈涼墨找到了另外一個。
沈涼墨彎腰下去,蹲在沈老太太的身邊,握住她蒼老而冰涼的手:“奶奶,對不起。我今晚擅闖祖屋——該領的罰我會去領——對不起我偷看了你的遺囑,你將自己的遺產留了一部分給易沈軒。我想,他是四叔沈北臨的兒子,不是嗎?”
沈老太太突然之間淚水盈滿了眼眶,所有的問題被提及,觸及到了她往日多年來的傷痛。
她一生要強,一共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沈浩中出海遇到海難,沈浩中的死卻是因爲跟老三沈南生有關。老二是個不成器的,早年便死於非命,生了個沈天豹也成日了不成器。
老三老四能力倒是出衆,人品也出挑。但是老四早年便患病離世。
老三的性子也越來越怪異,這些年來,顯得越發的性格囂張孤僻,眼裡除了沈涼墨這個兒子之外,其他人都被他視若無睹,甚至讓他產生敵對情緒。
加上今日沈天豹暗殺沈涼墨和易沈軒,被沈木開槍打死,沈老太太忍不住悲從中來。雖說沈天豹囂張跋扈,橫行霸道,但是那終歸是自己的孫兒,是心頭肉一般的。
想起早逝的兒子和孫兒,沈老太太的淚水止也止不住。
沈涼墨看得心頭難受,又心疼祖母,只得陪着她。良久,沈老太太才收了眼淚。
沈涼墨從僕傭手裡手裡接過紙巾,遞給沈老太太,輕聲說道:“奶奶,是我不好,你責罰我吧。”
“你沒什麼不好,你沒錯。”沈老太太慈愛地看着他,“你是奶奶的好孫兒,也是沈家的好男兒。既然你已經察覺到這件事情了,我就告訴你吧。”
說着,沈老太太望向站在沈涼墨身後的沈南生,道:“南生,我知你心頭一直將這件事情當做秘密,是爲墨兒好。但是墨兒現在是成年人了,他自己也是做父親的人。這件事情,沒有什麼不能告訴他的,你自己也不需要揹負太多苦楚。”
沈涼墨內心裡微微一凜,靜靜地聽着。
沈老太太想了想才說道:“你也不要怪你母親,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
沈涼墨臉上閃過一絲冷硬的神色,卻沒有應話。
“當年,你母親楊素青,和你四叔沈北臨本是情侶。你母親心靈手巧,懂烹飪,會縫紉,是個居家的好女孩。但是因爲她出身低微,只是一個孤兒院出來的孩子,無父無母,北臨和她戀愛的時候,爲了防止家裡反對,一直都沒有公開。”
“那一年,你四叔沈北臨去南非處理事情,一去不返,杳無音訊。我們家裡派了好多人去查,都沒有找到下落。跟隨他去的隨從回來,揣測他已經葬身在異地他鄉。楊素青也爲此找到了沈家來,想要探聽他的消息。卻不料,你那個不爭氣的二叔看上了她的美貌,居然想將她佔爲己有,給她下了藥。”
“是你父親,將她救了下來,那個時候,你父親也並不知道,她是你四叔的女朋友。可是她卻因此,懷上了你。因爲你四叔一直未回,加上你父親實在一心愛你母親,苦苦追求,我便做主,讓你母親嫁入沈家。你母親猶豫不決,可是肚子裡懷着你,一個孤身女子,又能何去何從?爲了你,她嫁入了沈家,和你父親成婚。”
“可是沒多久,你四叔沈北臨卻意外地回來了。原來他並沒有死,只是因爲一次意外得罪了當地大佬,被抓走關了起來,無法聯繫上家裡。那個時候通訊不暢,他又遠離家鄉,費勁了九牛二虎之力,千辛萬苦,歷盡艱難,才能夠從那批人手裡逃了出來。逃出來後,又費了很多功夫,才輾轉回來家鄉。本以爲,等待他的會是楊素青的柔情相待,沒有想到……卻看到的是你母親和你父親帶着襁褓中的你出現的畫面。連我們都沒有想到過,他居然還活着。”
“那個時候,不光是你母親,就連我和你父親、還有你四叔,都陷入了左右爲難的境地。你四叔最開始的時候想不到,找過你父親很多次,也多次想要強行帶走你母親。但是你母親放不下你,已經斷了那個心思……後來,後來,你四叔被查出患了絕症,只有不到一年的壽命。你母親終於心軟,答應了他的要求,在他臨終之際,陪伴在他身邊……”
“你母親並沒有錯,她只是想兩全,讓每個人都了無遺憾。但是這世上,又哪裡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呢?她不想你四叔帶着遺憾離去,就必要要傷害你父親和你。她留在你們身邊,就必然要因爲你四叔的離世,而負疚終生。”
“最終,她還是選擇了和你父親離婚,堂堂正正地和你四叔在一起,讓他不留任何遺憾的離去,也爲他留下一個血脈。作爲一個女人,她已經做到了能做的極致。沒多久,她有了你四叔的孩子,你四叔的病症不治,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來得及看一眼,便離去了。你母親這麼多年來,便一個人擔負起了易沈軒的教養責任,將他拉扯大。而左爺,一直在她身旁幫扶她,不過是因爲左爺同她一樣,是同一家孤兒院出來的……你母親經常來看你,卻每次都被你的冷淡態度傷到,她心裡,不是不愛你,而只是同你一樣,對待感情果決不想有糾葛,不想出爾反爾反三複四。”
“你母親選擇了讓易沈軒跟着她姓。她將自己的姓氏拆開,木易楊,她讓易沈軒姓了易。因爲她心底最深處,覺得愧對了你和你父親。她知道你的心裡一定會有心結,所以她寧願扮演一個壞母親,而讓你得到最偉大的父愛。她本無錯,這兩場婚姻,她都沒有犯錯,但是她卻偏偏傷了別人,也傷了自己……墨兒,你明白了嗎,你母親,其實也苦了一生。她最希望得到的,便是你的諒解。”
沈涼墨聽在耳朵裡,只是怔怔的,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事情是這樣子的。
楊素青所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是如此爲難……每一件,都可以想見,讓她經歷了多少痛苦掙扎。
沈涼墨淡淡問道:“所以,父親心裡很嫉恨母親選擇了四叔,後來就算四叔離世了,母親也寧願獨身一人帶着沈軒,而不肯回來,是嗎?”
聽到兒子一語道破心事,沈南生的眼眸裡深深地一沉,良久,才嘆息道:“我們兄弟幾個,喜歡同一個女人,已經是大大的不該。二哥因爲看上你母親,和二嫂吵架,鬧得家宅不寧,後來二哥酗酒,終於死於酒駕後的車禍。我和四弟也因此反目,鬧得兄弟不和。這麼多年來,你沒有母親,易沈軒沒有父親,誰過得都不好。早知道有當初之事……所以我一再地奉勸你,不要去碰易沈軒喜歡的女人。兄弟之間失和的事情,在我這一輩,已經釀成了慘劇,難道你還要再次重複一遍嗎?”
“我們跟你們不一樣。”沈涼墨眼眸微眯,看向父親。
“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三心二意的女人?既然選擇了一個,爲何心裡還要裝着另外一個?既然知道自己的內心不夠強大,就不要做難以抉擇的事情!世界上好女人千千萬,爲什麼偏要看重這一個?爲什麼?爲什麼?”沈南生忽然又失去了平靜,變得狂暴起來,朝着沈涼墨吼道,“爲什麼?爲什麼心裡只能裝得下她一個?”
他又轉頭朝向所有的下屬,臉上的表情十分嚇人,質問所有人:“明明可以選擇的有那麼多,爲什麼偏偏總是放不下這一個?”
“爲什麼?爲什麼?”他忽然之間展開雙臂,朝向天空大聲吼道。
沈涼墨平靜地走向他,走到他身邊,見他雙鬢之間已經夾雜着一絲白髮。心頭忽然有些明白父親的感情了,低聲道:“放下吧,父親,她已經離世了,恨也好,愛也好,都已經無可挽回了。”
“是,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寧願單身,也不願意和我復婚!我恨這個絕情倔強的女人!我恨她!”沈南生忽然跪地,前所未有地發出了痛苦地嗚咽聲。
好似受傷的野獸一般,低低地哀鳴。
他終身未再娶,卻沒有換來那個死去的女人的半點垂憐。當日他那樣全心全意愛她,卻抵不過一個將死的四弟。
就連用兒子威脅她,她也不曾答應他復婚的要求。
可是現在她就這樣默默的死去了。帶着他無盡的恨和無限的愛,無聲無息就死去了。
這讓他要怎樣接受這個事實?
沈涼墨彎腰在父親身邊,輕聲問道:“所以當時在馬爾代夫,是你要將蘇薇扔進海里,而她出來,將一切都攬在她的身上,害得易沈軒跟她大吵一架。是嗎,父親?”
沈南生聲音帶着無盡的嘶啞:“她擔了那個責任。因爲在你心裡,她已經是個壞母親,而我還是個值得你尊重的好父親,她不想……在你心裡讓我失了地位,也不想讓你失望。更不想讓你知道,你只是她無奈情況下懷的一個孩子,她那麼柔弱,她沒有辦法選擇——雖然她是那麼愛你。”
沈南生捂住臉龐,堂堂七尺男兒,居然像個孩子一樣的哭了起來。
也不知道他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自己無望的感情,抑或是在哭年少時的兄弟之情。親情、愛情、友情都隨着歲月的流逝,而變得淺薄淡漠。
那些曾經有過的青春年華般的過往,讓人變得傷感多情。
低沉沉的夜空裡,他的哭聲讓人的心裡都多了幾分悽惶。
沈涼墨站起身來,望着夜空。天空高遠,月朗星稀。
幾顆僅有的星星閃爍着眨眼,讓夜空更添靜謐。
沈涼墨想起過往的細節,易沈軒牽着蘇薇的手出現在沈老太太面前時,沈老太太看到蘇薇手上沈家祖傳的玉鐲,說了一句:“送你就送你了吧,當是你們的結婚禮物了。”
而後易沈軒和蘇薇在蘇格蘭結婚之時,沈老太太也派人送了一份十分貴重的禮物。
如果易沈軒的身份僅僅是楊素青的兒子那麼簡單,沈老太太絕不會多此一舉,送易沈軒東西。
正因爲易沈軒是沈家四叔沈北臨的兒子,老太太纔對這個從未相認過的孫兒,一直心懷愧疚。
至於沈家爲什麼沒有把易沈軒認回來,沈老太太和沈南生說得輕描淡寫,但是當時兄弟倆同爭一個女人,所發生過的事情,絕對不會只是表面上這麼簡單。
至少,沈涼墨這麼多年來,極少極少聽人提起過沈北臨的名字,而且楊素青也一直沒有告訴易沈軒他的父親叫沈北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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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老四沈北臨,幾乎是一個讓人遺忘的存在。
可想而知當年沈南生和沈北臨兄弟之間的恩怨鬧到了何種程度。
沈北臨一氣之下離開沈家,和沈家幾乎是處於脫離關係的地步。
沈涼墨想起這些,腦海裡又浮現出楊素青的面容。她大約五十出頭,卻顯得非常年輕,風華猶存。她算不得頂頂漂亮,但是卻自有一份雍容的淡雅的氣質。
這種氣質,其實不光易沈軒身上有,沈涼墨身上,無論他如何迴避,也是有的。
所以沈涼墨身上沈家男人那種剛硬有餘、淡雅不足的氣質,纔會被恰到好處的彌補了,那是來自母親的基因和母親的印記。
他不知道如何去評判母親。
甚至,作爲後輩是沒有資格去評判母親的。
正如左爺曾經對易沈軒所說:家庭生活,婚姻生活,人生,有諸多不易。人,生而便是承受苦難,經歷挫折,不停地邁坎。到了臨界點,便會爆發。不要輕易去評判任何人的選擇和決定,哪怕她是你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