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以後在她的一生中,還會不會有一個人,能夠讓她重新執起眉筆,細細勾勒出柳眉。
反正他是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再不會有一個人,能讓他駐足停留這樣久,這樣久……
卓遠嵩坐在加長林肯上,手中端着一杯紅酒輕輕搖晃着,酒香四溢開來。他閉上眼輕輕嗅了嗅,只覺得那種濃郁的香味在這汽車狹小的空間中散不開,讓人頭暈。
阿力坐在他對面,一五一十地彙報着這些天來的情況,絲毫也不敢隱瞞。如果說對着卓暮颺是支持與忠誠,那麼對着卓遠嵩,更多的是敬畏與膽怯。
他說完後,悄悄地打量了幾眼卓遠嵩,只見他緩緩睜開緊閉的雙眸,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悲,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將手中的紅酒喝盡了,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阿力試探地繼續說道:“如今十二少就在病房外面守着,一直沒有離開。”
“葉夕媱的情況怎麼樣?”
阿力就回答道:“醫生說孩子鐵定保不住了,葉小姐的情況也不算穩定,只說是意志力太弱,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醒過來。不過爲了不讓十二少擔心,那些醫生才說葉小姐不會有事。”
卓遠嵩笑着搖搖頭,只道:“我很不喜歡那個女人,因爲她攪得暮颺的心很亂。”
他轉頭透過灰黑色的玻璃看了看那幢巨大而奢華的建築物,腦海中不停迴盪起那些醫生顫巍巍的身影。或許如今所有人面對他,都帶這樣一分難以抑制的恐懼。因爲他的狠,因爲他的絕。不過也正是這兩樣,才能讓他一直到今天都屹立不倒。
所以當他命令那些醫生不準留下孩子的時候,他依舊是面色如常,口氣冷淡。似乎那個孩子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東西。
卓遠嵩收回視線,朝阿力淡淡地說:“送我進去。”
老遠聽到電梯叮咚的一聲,將縈繞走廊這麼久的寂靜攪得粉碎。似乎是空闊遼遠的山上一間人跡罕至的寺廟,每一日晨昏時分都會響起的鐘聲,總會將那些棲息的孤鳥們趕到遠方,只剩下更加安靜的日落黃昏。
電梯門向兩旁打開,裡面的黃色光線露出來,照在黎明時分的樓道中顯得彷彿是傍晚似的。卓遠嵩走出電梯,揮退了身後跟着的一幫人,朝着樓道四處看了看,一個人影也沒有,像是一個荒廢了的樓層。
他往裡面走着,樓道是弧線形的,所以一眼望不到頭。只讓人覺得這是一條走不完的路,每一時刻都在重複同一樣的腳步。越往裡面走越深,越來越看不清楚,只能繼續機械地重複。
或許回過頭的時候,就連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究竟走了一條什麼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總算是走到那個加護病房的門口。就見門外的牛皮長椅上,卓暮颺正俯身而坐,面無表情。
果然是親生的兒子,心煩意亂的時候,連表情都和他一模一樣。
卓遠嵩走過去坐在卓暮颺身邊,從他身邊的煙盒裡拿了一根菸點燃,他抽了一口,淡淡地說:“你第一場官司輸了,王律師正在準備上訴。”
原本是想看看卓暮颺會有什麼反應,只是他卻充耳不聞,似乎對此漠不關心。卓遠嵩臉色稍稍有些凝滯,接着說:“現在情況很不樂觀。你雖然還沒有被完全定罪,但是你的一舉一動已經受到了警方的監控,等到所有證據都到齊了,他們就一舉而上,殺你個措手不及。”
“我們本來就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鑽的就是空子,這次被抓到了,也是情理之中。”卓暮颺淡淡一笑,又說:“少了一個我,不知道整個黑幫會太平多少年。”
“太平?”卓
遠嵩失聲笑道:“你一走,就是另一場權勢之爭。我保證,除了我們卓家幫派裡的內部爭鬥,青龍會也會插一腳,泰國那邊的也不會安分。我們家,就要面臨一場最大的考驗了。”
卓暮颺嘴脣一動,似乎想要說什麼……
但卻最終歸於平靜。沉默許久,方道:“爸,我累了。”
“麻木了就好。”卓遠嵩嘆一口氣,一笑,只說:“你連三十歲都不到,竟然在我這個年過半百的人面前說累。”
“我真的不想再幹了。錢太多,也不過就是個數字而已。每天都有那麼多的槍支彈藥和白粉擺在我眼前,等着我去安排去向。我隨隨便便說一句話做一個決定,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和警察鬥智鬥勇,總有人恨不得我死,我也恨不得殺進所有和我作對的人,這些事情說穿了,又有什麼意思。”他惘然一笑,又道:“如果真的要坐牢,我也認了。出來混,總是要還的。正好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捐出去,一分不剩,我也無官一身輕。再出來的時候還能重新做人。”
卓遠嵩就冷笑道:“你想重新做人,重新去追回她是不是?且不說她會不會把自己最好的幾十年用來等一個犯了重罪而判刑的人,就說她能不能活個十年都是問題。”
卓暮颺臉色一凜,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卓遠嵩接着道:“你現在是黑白兩道的重點關注對象,幫派裡的人爲了取代你成爲坐管,一定會趁你坐牢的時候威脅平常最親近你的人。而有哪一個女人能有這位葉小姐在你身邊呆得時間長?吳少龍因爲策劃綁架她被你趕到了一個寸草不生的窮鄉僻壤,這件事在道上也鬧起了不小的風波。現在誰都知道她是最親近你的女人,對你的所有生意,一定了如指掌。”
“我什麼都沒讓她知道!”
又是一陣冷笑,卓遠嵩失望透頂地看了看卓暮颺,道:“你在道上混了這麼多年,難道不清楚我們的做事方法。寧可所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沒有權利的命,都是不值錢的。現在你爲了她缺席審判,別人又該怎麼想?無論怎樣,只要你把她留在身邊一天,她就是衆矢之的。”
“我不會讓她有事。Tiger、阿力、趙三都會保護她,我看誰敢動她!”卓暮颺蹙眉,急急地道:“爸,如果我真的坐牢了,我求你,你別讓人動她。”
卓遠嵩搖頭,只道:“我已經很久都沒在道上公開露面了,影響力一定大不如前。”他嘆一口氣,以示力不從心。“而且,警方也不會放過任何和你有關的人。她和你在一起兩年,這兩年正好又是你的活躍期,她怎麼能全身而退?她是讀法律的,名校高材生,可是一個案底,就能輕而易舉地毀了她的前程。”他頓一頓,才道:“只要她還是你的女人。”
兩個人都靜默許久,像是兩尊雕像巋然不動,都覆滿了風霜,看起來分外凝重。
“只怕你一坐牢,作爲你的女人的她,要麼就是被警察帶走作爲同黨判刑,要麼就是被道上追殺死無全屍。這樣的例子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就拿你母親來說,當時我也是道上數一數二的人物,結果呢,還不是保不住她一命。至於葉夕媱,哪怕你到時候刑滿出來,再也不可能找得到她。”卓遠嵩無奈地道:“誰讓她是你的女人。作爲黑幫大哥的女人,做黑幫弟兄的嫂子,這些風險,都是無可避免的。”
卓暮颺倏地站起身,雙手握緊成爲拳狀,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他道:“那我不要她了。”
牆上的淺淡燈光漸漸暗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黎明之後的萬千光輝。那個小窗子外面也開始亮了起來,馬路上正進入了高峰期。
只是這醫院地處偏遠,環境幽靜,因此一聲遙遠的喇叭聲傳來,竟像是從另一個空間偶爾傳來的。
似乎這裡,本不該有聲音的。
而他剛剛那一些被逼無奈而發出的聲音,都只是幻覺。
只是偏偏現實銳利的刀鋒狠狠從他心間剜過去,那樣的疼痛讓他明白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並不是虛幻。
似乎是怕別人不相信,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我不要她了。”他轉了視線,朝着那病房裡看去,雙眸充血,似要迸出。“以後她不再是我卓暮颺的女人。我坐不坐牢都與她無關,她出國還是回家我也不管。以後,她過她的,我過我的,我和她,再沒有交集。”
他死死盯着那扇半掩的門,鼻翼急促地翕張着,額上青筋暴起,臉色駭人。
這樣,挺好。只要她一切安好,那他便也安心了。
當初是他將她帶出了象牙塔,看盡了這世間的浮華,現在午夜的鐘聲已經響了,就由他,親自送她回家。
這兩年的時光走到了最後,終究還是他無可選擇地將她掃地出門,而他也在她的世界裡落荒而逃。到底是不相容的,再怎麼糾結,都無法撼動這命運的枷鎖。
身家性命都已經拋諸腦後,這麼多年一點一滴積累下來的勢力也都可能頃刻間消散,他卻還是心甘情願地用這一切,去換取她下半輩子安穩無憂的生活。
卓遠嵩心裡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眼神霎時間變得清明無比,語氣堅硬,道:“好!你現在立馬出去,上車回香港。這裡的事情,我替你擺平。聽好了,一刻也不能耽擱!”
卓暮颺像是行屍走肉地一般朝前面走了兩步,突然轉身迅速回到卓遠嵩的身邊,啞着聲音道:“你再讓我看她最後一眼……”
卓遠嵩心中氣極,一個巴掌就揮過去。卓暮颺也不躲,硬生生地就受了這一掌。
這場景何其相似。恍惚間似乎是幾十年前那一切又重新上演了。
“你知不知道我這二十幾年來爲什麼都不去見小冰一眼?就算她生下我的孩子,我都對她置若罔聞。因爲我知道,傷心地活着,總比痛苦地死掉要好!”卓遠嵩失態地吼道:“你以爲我不愛她?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很愛她,遠遠勝過愛你的母親。我對她的愛,不比你對葉夕媱的少一點點!如果我娶了她,她就會像你母親那樣一命嗚呼,哪能活到現在,樂得清閒!”
卓暮颺沉默着不說話,心像是燃盡了的柴草,火光一分分暗下去。
“你如果想要她活着,就別再見她。放了她,她未必不會過得更好。”卓遠嵩拍了拍卓暮颺的肩膀,道:“暮颺,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卓暮颺依舊是死死盯着那扇門,他並不知道在裡面熟睡着的葉夕媱睡得是不是安穩,他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做噩夢,從今往後,他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了。“沒了她,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卓遠嵩嘆一口氣,道:“你記不記得我當初把你從基地裡接出來的時候,告訴你的第一句話,就是放下一切,只看眼下?你如果連命都沒有了,以後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你沒了命,她也不會活得安生,這樣你就好過了?”
那燈光已經在晨光的映襯下顯得黯淡無比,卓暮颺蒼白的側臉像是夢中模糊的景象,像那燈光那樣漸漸看不清了。
好半天了,整個樓道都沒有一點聲音,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已經睡過去了。卓暮颺擡起頭,眼神卻沒有焦點,他只覺得疼,渾身上下都疼。至此終於體會到什麼叫做力不從心,什麼叫做命中註定。
“我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