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鋥亮的地面就能看出來自己的形單影隻,那種感覺就像是尖細的針紮在心口,每走一步都刺下去一根,一根又一根。他雖然受得了刀傷槍傷,可是這尖細的針,卻真的是傷到了他。
活到了現在,能夠擁有的都擁有了,不該擁有的,這輩子也沒指望了。以後的日子,便是這麼日復一日、再無波瀾的生活了。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一榻一身臥,一生一夢裡。
就在這時候,阿力走了進來,他推開門時邢妃月正好就哭着衝了出去,弄得他莫名其妙,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他走到辦公室裡,只見卓暮颺靠在椅子上,手指按着鼻樑,閉着眼睛,似乎很是疲倦。阿力便道:“怪不得外面的人都叫邢小姐魔星,連十二少你也拿她沒辦法。”
卓暮颺睜開眼,挺直了背,嘆了口氣,道:“這輩子,我是敗在女人手裡了。”
阿力看了幾眼邢妃月離去的門,笑道:“如果五爺沒有死得那麼冤枉,邢小姐現在也不會這麼無法無天了。”
卓暮颺不置可否,他站起身踱步到牀邊,道:“五叔活着的時候把我當兒子看,我當然應該把他唯一的孫女當女兒看。”他掏出一根雪茄,就着阿力遞來的火點燃,道:“這年頭,有個女兒也不容易。”
阿力忍不住笑,道:“十二少把邢小姐當女兒看,邢小姐可沒有把你當父親看。剛剛又是吃誰的醋了?平常你不是都哄着她嗎?”
雪茄帶來的麻醉味道一分一分麻痹着卓暮颺的神經,他覺得身上每一個部位都在輕微地顫慄着,無數種細微的感覺掠過去卻都抓不住。他抖落了煙,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希臘那邊情況怎樣?”
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阿力一聽就明白了大概的來龍去脈。他也不挑明,道:“沒問題,一切都好。”一說完,他就轉向另一個話題,道:“對了,下個月就是穆小姐的生日了?要幫她接回來好好辦一辦嗎?”
卓暮颺就道:“她怎麼肯回來。”
阿力便道:“如果是十二少去請,穆小姐一定會回來的。”
卓暮颺淡淡笑着,搖搖頭,道:“我也沒想過要讓她回來。”
阿力以爲卓暮颺是內疚以前的事情,便頓時沉默,不再多說。當年穆珺婷私下一直和拉美那邊的團伙有來往,一心想着要幫卓暮颺在那兒打下人脈基礎,卻沒有想到反被人利用。不僅爲那夥人綁走葉夕媱的孩子提供了方便,更是在他們計劃得逞的時候,她也遭受了一個女人最大的屈辱。
當時的卓暮颺毫不避諱地說過,如果穆珺婷沒有被那羣人擄走羞辱,那她早就死在了自己的槍下。
從此之後穆珺婷便沒有再回香港。唯一一次,是卓暮颺終於將那夥人一網打盡,穆珺婷從國外趕來,懇求卓暮颺把其中幾人交給她。卓暮颺自然沒有反對。穆珺婷將他們反綁着關在倉庫裡,她一個人走進去,Tiger帶着人在門外等着,萬一有變故就衝進去。等了三四個小時,所有人都漸漸不安了起來,Tiger正要進去,卻見穆珺婷拉開了倉庫的大門,滿身是血地走了出來。
穆珺婷也自知事情敗露,卓暮颺絕不會在原諒自己,便遠走他鄉。
只是這兩年卓暮颺卻又關心起了穆珺婷,一年也會飛去看她一兩次,更是派人關照她的起居生活。原本已經在道上淡下去的穆珺婷近年來又開始被人們談論了,別人都說十二少是念舊情,畢竟是初戀女友,總不可
能一輩子不聞不問的。
如今阿力重新提起來,便安慰道:“十二少,那件事其實怪不得你。就說那個團伙裡的殘廢了的司機,他的腿就是被克叔打斷的。他們其中一些人,也是衝着克叔做過的事情纔對穆小姐那樣的。”
卓暮颺轉過身,看着阿力笑笑,道:“我從來不覺得這件事該怪我。”
阿力只以爲自己聽錯了,他疑惑地道:“啊?那十二少現在突然對穆小姐好了起來,難道不是因爲內疚?”
“內疚?”卓暮颺只覺得好笑。他緩緩走近阿力,拍拍他的肩,無奈道:“阿力,咱們雖然都老了,打架這些體力活不如從前了,可是腦子不能老啊。”前一刻他的眼神還是如常,然而這一刻卻突然陰冷了起來,就連聲音都是那麼冰冷。他道:“如果不是三叔跪下來求我,拿自己的命來保她,我會容得下她!”
“那現在你這是……”
卓暮颺便道:“你仔細想想,跟當年那件事有關的人,還有哪些人到現在還好好活着。”
阿力蹙眉,努力回想着。當年這件事在黑白兩道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對於黑道來說,一個跨國組織的徹底瓦解,更加造就了卓暮颺的威名,這件事以後十二少的大名在拉丁美洲那一塊也如雷貫耳;對於白道來說,一個巨大犯罪團伙的落網,無論是以哪種方式,都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這件事耗用了他們兩三年的功夫才徹底收尾結束,當年Tiger、趙三和他自己都親力親爲,每一個人都細細調查了。所以在這件事上,阿力還算比較瞭解。他想了好一會兒,便道:“我記得當時我們已經抓到了所有人。到現在,活着的,除了穆小姐,應該沒有第二個人了。”
卓暮颺搖搖頭,道:“有些事情我直到今天都想不通。當年既然有人打電話給我,就說明小靖和小潯還沒有死,根本就沒有掉進海里,肯定是被人抱走了。可是我堵住了所有出口,甚至還在中途截住了他們的船,他們怎麼可能在我眼皮子底下還能把孩子弄出去。”
阿力便道:“這個問題當時十二少你已經說過了,我們也查過了,的確是沒有一點消息。如果小靖和小潯還在國內我們不可能找不到的。但是……但是……”阿力突然覺得難以啓齒。
“但是那時候,夕媱走了,我就沒心思再查了,只想着報仇。”卓暮颺轉過身,替他說完。他坐到沙發上,掐滅了煙,緩緩道:“但是昨天我知道了一件事,就又想起了這個謎團。”
“什麼事?”
卓暮颺道:“陸正南昨天登上了去希臘的飛機。”
一時間阿力還沒有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奇怪地道:“陸先生也有二十多年沒去過希臘了,怎麼昨天就去了?”等他反應過來,頓時大驚失色,忙道:“十二少,你是懷疑陸先生?”
這話問得卓暮颺無地自容。但他不是因爲懷疑自己的兄弟而無地自容,他是覺得自己早該懷疑了,卻偏偏等到今天才落定了疑心。
如果不是父親死的時候,緊緊拉着他的手,讓他好好對陸正南,讓他們兄弟兩個一起闖天下,那麼或許這時候,他和陸正南還是死對頭,可能一個早就死在另一個手裡了。
卓暮颺冷笑,道:“我竟然這麼晚纔敢懷疑他。”
阿力便道:“陸先生這些年和我們一直很配合,他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更何況……更何況那是嫂子的孩子,他不可能這麼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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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暮颺眼神裡透出陰森,他道:“可是除了他,沒人還能做得成
這樣的事。當年是他領着人去截住那些船,如果孩子沒有掉進海里,那麼必定在船上。”他頓一頓,渾身都繃緊了,又道:“而且,你不要忘了,當年那個人,是在澳門打的電話給我。在澳門,還有誰能夠容得下他?”突然,卓暮颺一拳打在玻璃茶几上,只聽見一陣稀里嘩啦的碎裂聲,那些碎片上都泛起了猩紅的血色,像是名貴的瑪瑙。卓暮颺恨恨地道:“他就是吃準了我不會再懷疑他!”
阿力忙跑過去,抽出紙巾包裹着卓暮颺的手,道:“十二少,如果真是他乾的,我第一個替你幹了他!”
卓暮颺深吸一口氣,握緊了拳頭,那傷口的血流更加洶涌,他沉聲道:“二十多年了,我想再查,知情的人都死光了。剩下的唯一一個,就是穆珺婷了。”
這下子阿力終於恍然大悟,道:“十二少是想從穆小姐的嘴巴里套出點什麼來?”
“只是試一試,也不能完全指望她。”卓暮颺冷冷道:“陸正南有這個本事從別人手裡把小靖和小潯搶過來,也有這個本事瞞過穆珺婷。”
阿力又道:“那十二少要不要我去查一查陸先生?”
卓暮颺擺擺手,道:“先放着,別打草驚蛇。這兩天你就安心搞定那批貨,最近風聲緊,如果不好辦就先擱置,不要逞強。”
阿力點點頭,道:“放心吧,十二少。現在你讓我去打架我是幫不了了,但是軍火這一方面,我還是沒問題的。”他看了看卓暮颺凝重的臉色,輕聲道:“十二少,如果這次還是查不出來,你就忘了這件事吧。小靖和小潯,一定是不在這世上了。”
卓暮颺看着自己流着血的傷口,那些被他打碎了的玻璃都粘着他的血,和着白熾燈光反射着一種嫣紅的血色,一閃一閃的,炫目而又晃眼,就像他人生中那些熠熠生輝的片段此刻都零落到了眼前。
如果她還在,一定會坐在身邊,替他小心擦拭着血跡。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卓暮颺蒼蒼一笑,道:“只要他們還活着,我一定要把他們送到夕媱面前。”
這一天路雪芙起了個大早。
空氣裡還瀰漫着破曉時分的寒意,山峰處漸漸又刺目的陽光迸射出來,落滿了海平面。海潮開始起伏,金色的陽光像是輕紗似的隨着潮水的步伐升起又落下去。雖然還不見太陽,然而處處都散發着燃燒的味道,只等着一把火徹底點燃了長空。
路雪芙先是乘着船去了納亞卡美尼小島。這兒曾經發生過很多次的火山噴發,原來的城鎮面貌已經面部全非。不過不同於費拉,這個小島另闢蹊徑,以火山噴發爲亮點,吸引了衆多遊人前來觀看。這兒還有幾個小的火山口,空氣中甚至還殘留着硫磺的味道,到處都遍佈着黑色的火山岩。然而正是在這麼廣袤而荒涼的大地上,竟然開出了黃色的小花。
黃色的花,綠色的海,在這個曾經經受過天崩地裂而今已經面目全非的城鎮中,綻放出了異樣的光彩。
一次火山噴發會毀滅很多東西,卻無法阻止生命的新生。
路雪芙在心中默默唸着,花開不敗,花開不敗。
在小島上四處遊走了半天,路雪芙看了看手錶,上午九點鐘,她估摸着現在葉夕媱也該起牀了,於是便乘船回去。她一路走走停停,不時還用單反拍着一些細節之處,等她到了葉夕媱住處的時候,兩個小時又過去了。
剛要敲門,葉夕媱卻先她一步開了門。見了她,葉夕媱有些驚訝,便問:“雪芙,你怎麼過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