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葉夕媱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一味地搖着頭,道:“我真的撐不了那麼久了……”她被他擁入懷中,熟悉的菸草味道瞬間便涌了過來,讓她渾身的脈絡都舒展了,一刻也不想離開。葉夕媱擡起頭,問:“你能答應我放下幫派裡的一切,以後隱姓埋名,再不管道上的事情嗎?”
能嗎?卓暮颺也在心裡問着自己。
放下幫派裡的一切,即使自己能全身而退,其他人一定會爲了爭坐管的位置鬥得頭破血流,要是有人趁虛而入,那麼他們卓家幫派這麼多年積累的一切都要煙消雲散了。
捨不得,也放不下。
卓暮颺沉默一會兒,卻只道:“夕媱,我能答應你的,都答應了。可是有些事情,我真的沒法答應你。”
一瞬間哀默大於心死。其實這結果她也早就知道,她也知道他的無奈與爲難,只是她實在是太愛他,所以到了該放手的那一刻,纔會覺得一顆心都已經死掉了,再不會活過來了。
葉夕媱苦笑着,她道:“可是我最想要的,你卻偏偏沒有答應我。我只想你做一個普通人,而不是每天打打殺殺,在槍火上過日子。”
卓暮颺的手勢那樣輕,卻又那樣緊,他道“這麼多年,我下令殺過的人,都是十惡不赦的混蛋,這樣的人留在世上只會害死更多的好人。我從來都沒後悔殺了他們。”
聽到他這樣說,葉夕媱卻無奈笑了,眼淚仍舊簌簌而下,笑容中摻着淚,就如決絕中摻着愛,再狠,都有萬般情絲難以割捨。她道:“暮颺,我真不知道我們以前爲什麼會在一起。其實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你奉行個人主義,我卻相信法律精神。我們兩個人,當初爲什麼會走到一起?爲什麼明明已經走散了,還能重新在一起?”
卓暮颺抱着她顫抖的身子,雙手緊緊抱着,似乎要將她按到了自己的身體裡。他道:“因爲我愛你。”
伏在他的胸口,葉夕媱哭着道:“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放我走吧。”
“我不可能對這麼放開你,我不能。”
“不,你可以。”葉夕媱放開自己的手,拼命抑制住眼淚,道:“你父親可以,你也一定可以。當年冰姨有了孩子,你父親爲了讓她遠離幫派的紛爭,幾十年來對她都不聞不問的。一直到死,總也不願去見她一面。暮颺,你可以的……”她甚至道:“如果我早一點求你,也許我們的孩子就不會……”
微涼的風中似乎也折射出夕陽的霞光,像是一條瑪瑙河靜靜流淌在他們彼此之間,於美輪美奐中流淌出一條寬深的河流,你來不了,我也過不去。然而,西邊那一抹晚霞已經漸漸沉湎於無邊的暮色之中,那擴大的黑色圓點越來越密,越聚越多,很快就吞噬了半邊天空。
卓暮颺看着葉夕媱眸光點點的臉頰,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許多年前,也是這樣嬌美的面孔,也是這麼如夢似幻的身影,也是這麼個令他愛到了極致的女人,總是在他的回憶裡輪番上演,不滅不休。遲早有一天,所有有關她的回憶必定會膨脹得壓住了他的身心,讓他一頭栽入萬丈深淵裡。
他無奈地笑,道:“你知道的,我捨不得,我放不下你。”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卻還是道:“孩子,總會有的。”
“也總會沒有的。”
她說得那麼絕對,不給他任何辯駁的機會,也不給她自己任何幻想的餘地。也許在她心中,這一段錯綜複雜的流離,早就在他還不知覺的時候,畫上了句號。
卓暮颺也笑,道:“你不懂你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麼,所以才把一切說得這麼容易。夕媱,從一開始,就是我愛你比較多。”
葉夕媱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手指從他的下巴劃過,青色的胡茬微微刺手,就像他給的愛那般扎人,讓她無所適從。她點頭,道:“我知道,我都懂。我愛你,所以我把一切都給了你,那些不能給的我全都放下了。可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你在自己的世界裡朝我張開擁抱,我卻在趕來的路上受了傷。”她聲音悲慼,眉眼中都是淒寒。她又道:“即使我狠了心拋下了自己的世界,也實在無法走進你的世界。而你,根本就走不出自己的世界。暮颺,你捨不得我,也捨不得你自己。”
窗外暮色張狂,夕陽收場。城裡五彩斑斕的燈光漸次亮起,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重現夕陽帶來的那一種璀璨悲壯的美麗,也同樣抵擋不了無邊無際的暮色下萬物的沉淪。
終於,他清楚地意識到,他錯了。
暮色與夕陽並不是難捨難分,剛好相反,他們劍拔弩張。暮色渴望要吞噬絢爛的夕陽,而夕陽偏偏固執地想要越過地平線,找一個沒有暮色的地方落腳。
暮色不知道,夕陽一旦被吞噬了,就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寒冷徹骨的夜風;夕陽也不知道,地平線外,仍舊是漫天暮色無人收場。
車子開到機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整個城市都籠罩着金色的燈光,紙醉金迷中卻又有一種繁華落盡的感覺。那燈光像是漫天而來的黃沙般傾灑,蓋住了鋼筋水泥,蓋住了擁擠人潮,蓋住了一生中蜿蜒曲折的輪迴。車流聲不絕於耳,像是四處逃竄的飛鳥,似乎已經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車子停下以後,車裡兩人之間的沉默愈發深沉,就連動也不曾動一下。彷彿只要他們靜止了,不說話,時光也就止步不前了。
早就知道這一刻的時光遲早會來,可他們都在盡全力拖延一會兒,哪怕只有一會兒,那也是好的。
那月光似乎已經烙在了心上,燒得滾燙,將這一世還沒有耗盡的情意都裝裱成框,掛在人生的路上,只等來日夢醒時分,細細品味那份蒼涼。
終於,卓暮颺開口,道:“我說過這一次讓你選。你來我當你不會走,你走,”他轉頭看着葉夕媱。“我就當你從沒來過。”
故作瀟灑,卻也是被逼無奈。
直到這一刻,才終於明白,當初不顧生死的相守相依,只是爲了日後更加徹底的背對而行。他們用了那麼多年的時光,不停地在緣分停駐的地方來回逗留,卻還是無力迴天。
這個城市繁華彌天,交錯的街道,高聳的建築,無一不是這個時代最好的象徵,亦是他的追求。葉夕媱收回自己的視線,道:“我不知道你還能風光多久,我只相信盛極必衰。暮颺,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理會黑幫裡的事情了,一定要過來找我。這世界上,總有一個角落容得下我,慢慢等你。我會一直等你,很多往事遠走高飛,但你要記得,還有個我在等你。”
“你不用再等,我也不會再等,這一次我讓你走,是已經對你斷了念想。”卓暮颺悵然一笑,不再去看她,只是指尖都蒼白僵硬了。
他算盡了天意,卻還是算不盡人心。
葉夕媱打開車門下了車。那一瞬間,外頭的喧囂聲如洪水一般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將他們靜守已久的沉默打擊得支離破碎。原來時光從來都不曾靜止,靜止的,只是他們而已
。
葉夕媱轉身,關上了車門。隔着一扇灰黑色的玻璃,她看着端坐在車子裡的他,黑色的西裝,黑色的環境,這一切似乎都要融在了一起。
她再也看不清他了。
不過還好,以後的日子裡,她會以最虔誠的姿態,翹首回望着那些一起走過的歲月。雖然那時候,她已經退到天涯,而他也已經奔向了海角。有些驚天動地的事情一生之中只能承受一回,卻經得起餘生一次又一次的回憶。
他終於側過臉,卻只見到她的背影漸行漸遠,終於混入了擁擠的人潮中,再也看不見了。
這一輩子這麼長,他卻只能陪她走到這兒了。
腦海中不停重播着所有有關於她的記憶,一把烈火卻無聲無息地燃了起來,燒盡了那一切的過往。初見時她青澀靦腆的笑容,再見時她染淚純美的臉頰,以及後來那麼些糾纏的往事,統統都化成了火光裡的灰燼,一齊灑向空中。
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他凝視着她最後閃現在眼前的背影。看着她長髮飛舞的樣子,不禁又想起來很多很多年前,她頂着風雪瘋狂地跑到他面前,笑得那麼自在。如今,他竟然連一個背影都留不住了。
那月光流淌,卻像是飄起了小雪。
到了這最後的時候,他終於知道他自己要的是什麼了。他真正要的,並不是和她在一起,而是她幸福安寧的一輩子。
至於他的這一輩子,就這麼結束了吧。
這半身作繭自縛,只一段情短於朝露,算最後虛無也難醒悟。
卓暮颺收回視線,沉默半響,才沉聲道:“開車吧。”
海上的太陽像是一塊光彩奪目的瑪瑙,在每個角度上折射出顏色各異的光芒,蔚藍色的海水晝夜不息地泛起浪潮,沖刷着海堤。地平線處,輕煙籠罩,海天一色,有時候還有白色的帆緩緩地靠近,像是一隻海鷗在遠方抖動着翅膀。輕風吹來,那風車只轉了一會兒,漸漸地停了,只迎着燦爛的陽光,像一隻慵懶的寵物,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小憩着。
路雪芙將單反掛在脖子上,一手託着單反,另一隻手扶着欄杆,費力地單腳跳上了臺階。她將斷了跟的高跟鞋夾在手臂下,一個大大的包掛在胳膊上,每跳一步都要喘一口氣。
真是諸事不順!好不容易說服了主編讓她負責這一期的希臘專題,可是因爲天氣緣故飛機卻晚點,她不僅損失了付給酒店的租金,到了希臘以後還面臨着流落街頭的窘境。無奈之下只能動用了自己保險箱裡的錢,那是她省吃儉用一年沒有買新衣服、兩年不去餐館吃飯省下來的,現在卻因爲這樣的原因花掉,她十分不甘心。
來了希臘以後,她便馬不停蹄地開始進行工作。她在一家雜誌社工作,專門負責旅遊專題的攝影和寫作。這一次主編交代一定要把愛琴海寫出新意來,路雪芙也不敢怠慢,沒日沒夜地守在愛琴海邊上,照片拍了無數張,旅客採訪了無數個,可還是不知道到底怎麼纔算新意。
就在她邊走着邊翻看單反中的照片時,路雪芙沒有注意看腳下的路,一不小心就被一個石子磕了一下,竟然把腳給崴了。她疼得坐在地上,看到了已經壯烈殉職的高跟鞋,不禁感嘆,地攤貨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此刻的路雪芙吃力地爬着小階梯,在這裡她舉目無親的,語言也不太通,想要求救都難。雖然不容易,但總是要厚着臉皮試一下的,否則靠她一個人這麼金雞獨立的,要走到何年何月才能到旅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