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則一進來就向我道:“可以當那個你不喜歡的人不存在——他不過問你的一切行動,你也別當有這個人。和我們發生聯繫的,只是所長。”
對一個獨裁者來說,這樣的條件,可以說是寬容已極的了。
但是這個獨裁者,卻有着極其狡猾的行爲記錄,而且在不遵守承諾時,面不改容,所以,即使是他親口承諾,我也不會相信,反倒使人感到,越是條件好,就越是有陰謀在。
所以,我仍是沉吟不語。
在一旁的戈壁沙漠忍不住了,大聲道:“衛君暫時不想去,我們先去看一看!”
良辰美景進來之後,連正眼也沒向戈壁沙漠望一眼。直到此際,纔算向他們斜睨了一下,冷冷地道:“兩位去有甚麼用?”
這一問,問得戈壁沙漠張口結舌,臉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和溫寶裕大爲不平,我首先道:“戈壁沙漠,赫赫有名,有‘天工大王’之稱,世上沒有甚麼機關能難得倒他們。那研究所自稱守衛嚴密,在他們的眼中,可能不值一笑!”
(戈壁沙漠其實還不是“天工大王”,但爲了替他們吹噓,也就不妨略作誇大。事實上,他們和“天工大王”的距離,也差不多了。)
溫寶裕應聲道:“戈壁沙漠在工業界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若有人自己見識少,不知道,不妨去問問別人,就可長些見識!”
戈壁沙漠對於我們的稱頌,感激莫名,但又怕溫寶裕的話,得罪了良辰美景,忙道:“別那麼說,我們有甚麼名,只是小有研究而已。”
良辰美景聽了我和小寶的話,這才正眼向戈壁沙漠望去,一看到他們兩人那種誠惶誠恐的模樣。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個小美人巧笑倩兮,兩個大男人更成了傻瓜,結結巴巴,想說甚麼,可是語不成句,只是發出了連串沒有意義的聲響而已。
憑女性的敏感,良辰美景自然也覺察到了戈壁沙漠的態度有異,她們收斂起笑容,正色道:“不是說兩位去了沒有用,只是人家死腦筋,只相信衛斯理才能解決問題,我們沒有辦法!”
我冷冷地道:“真不錯,是死腦筋!”
良辰美景道:“可不是,衛斯理也和以前不一樣了。早十來年,有這樣的事,必自動請纓,唯恐不及,哪會像如今這樣,三催四請,兀自推三阻四!”
她們說的時候,一副充滿了挑戰的神態。我雙臂抱在胸前,伸態悠然:“要是我叫你們這兩個小丫頭幾句話,就激得一口答應,那才真是衛斯理大不如前呢!我看這樣先叫戈壁沙漠去看一看,待他們確定了那個研究所,在保安上確然沒有問題了,再作道理。”
戈壁沙漠一聽得我那麼說,神情之感激,非筆墨所能形容。我的提議,很有理由,因爲這個爆炸之所以神秘,全是在保安嚴密絕無漏洞的前提之下才能成立。如果保安有問題,那就毫無神秘性可言——當然是有人混了進去,製造爆炸了。
戈壁沙漠是這一方面的頂尖專家,經過他們驗證,才能確定這個前提,是否能夠成立。
良辰美景畢竟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們一起點了點頭。
戈壁沙漠手舞足蹈,又發出了一連串沒有意思的聲音,我伸手在他們的頭上,各自重重打了一下,打得他們直瞪眼,我喝道:“別用只有你們才懂的語言說話。”
這“當頭掌喝”之下,兩人總算恢復了常態,一起向良辰美景鞠躬:“請兩位多多指教!”
白素向小寶作了一個手勢,又輕輕碰了我一下,我會意,這是我們撤退的時候了。
我一面向外走.一面仍在囑咐:“你們兩人可別分了神,檢查要詳細,任何一個細節都不可以放過,要給我詳細的報告——爆炸是否真正神秘,全看你們的報告了。”
戈壁沙漠大聲答應,看來他們已從極度的慌亂之中恢復過來,語氣也正常了,正在向良辰美景道:“我們有特別設計的儀器,可以檢查警衛系統有否失誤。”
良辰美景也改變了態度:“那太好了,請兩位這就啓程。”
我、白素和溫寶裕三人,走了出來,白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溫寶裕嘟嚷道:“這兩個傢伙,自討苦吃!”
看到我和白素沒有甚麼反應,他又道:“那兩個女子,簡直不能算是……”
他一時之間,想不出甚麼形容詞來形容良辰美景,我悶哼一聲:“背後莫說人壞話。”
白素則道:“這種事,苦樂自知,外人休得妄議!”
溫寶裕長嘆一聲,不再言語。
回到家裡,白素一直不出聲,我們之間,早已到了根本不必講話的地步,我先道:“待戈壁沙漠的研究報告出來,若守衛方面真的一無破綻,那麼,我一定出馬,去調查爆炸爲何發生。”
白素皺着眉:“你要查的,不是爆炸如何發生,而是如何多出了一隻手來。”
我糾正她的話:“應該說,是如何多出了一個人來!”
我的糾正,自然說得通,因爲一隻手,不會單獨存在,它必然曾屬於一個人。
白素搖頭:“如果照你的邏輯,那也不能肯定是‘一個人’,可能是一個以上的人,因爲爆炸把一切都炸成粉碎了!”
我嘆了一聲:“你的說法,引起我思路上的紊亂。我認爲只要找出發生爆炸的原因,就能解決整件事。你卻把事情擴大到了有一個或更多的人混進了研究室,甚至,還暗示那一隻斷手,有可能單獨存在。”
白素並沒有立即回答我的話,過了片刻,她才道:“還記得多年之前,你記述的那個‘支離人’的故事嗎?”
我感嘆:“像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
白素也吸了一口氣,然後道:“有沒有甚麼啓示?”
我道:“我也想過,但是,他們說保安嚴密得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那麼,即使是一隻手,也不應該進得了研究室。”
白素道:“良辰美景作了一些假設,你想不想聽聽她們的意見?”
我點了點頭,白素道:“她們的第一個看法是:再嚴密的防衛系統,也有漏洞!”
我鼓了幾下掌:“說得好!我同意這個看法,相信戈壁沙漠可以找出漏洞來。”
白素道:“如果漏洞出現在設備方面,他們自然找得出,但如果漏洞出在人事方面,他們就無能爲力了。”
確然,保安系統要由人來操作,如果人有問題,戈壁沙漠自然無能爲力!
白素又道:“所以,保安問題,反倒並不是關鍵,關鍵在於:何以在那麼猛烈的爆炸之後,會有一隻手剩了下來?”
我道:“總會有點東西剩下來的!”
白素道:“連合金鋼都扭曲變形,高溫溶化了所有玻璃的情形下,一雙人手完整地剩下來的機會是多少?爆炸是在一個密封的空間發生,並沒有‘死角’的存在。”
我遲疑了一下:“你的意見——良辰美景的意見,又是甚麼?”
白素道:“這個五十九號研究室的研究課題,是改善人體對惡劣環境的適應能力”
我打斷了她的話頭:“你說得太文雅了,簡而言之,是想製造超人!”
白素應聲道:“是!”
聽了她的回答,我心中陡然爲之一動,立刻向她望去,目光接觸,我不禁大是駭然,伸手指着她,竟至於說不出話來。
白素握住了我的手,我們兩人同時吸了一口氣,又半晌不語。
結果,還是她先打破沉默:“你認爲我的想法,不是事實?”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在一瞭解到白素的想法之後,被她的念頭嚇着了,因爲她的想法,確實太駭人了。
白素的意思是,那五十九號研究室在研究如何產生超人,而他們的研究成功了——至少,他們成功了一部分,產生了在如此強烈的爆炸之中,連徑寸的不鋼也受到損壞的破壞力量之中,還能保持完整的一隻手。
在這樣的破壞力量之下,一隻人手竟能保持完整,這說明這隻手的抗破壞力,比合金鋼更強,不論是刀砍斧鑿,槍炮轟擊,烈火焚燒,王水侵蝕,都不能損害它絲毫。
若是伸而廣之,整個人的身體,都具有和那隻手一樣的抗破壞力,那麼,這個人就名副其實的是“金剛不壞之身”,幾乎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受絲毫損傷,這樣的一個人,自然可以當“超人”之稱而無愧了。
這樣的推測結論,不是太駭人了麼?
我一字一頓:“你認爲他們已經成功了,產生了具有超特抵抗破壞力的人體?”
白素道:“這次,輪到你說得太文雅了——是的,他們已製造出了超人!”
我急急揮手:“不,不。”
白素道:“然則,何以解釋那隻手在如此猛烈的爆炸之中,仍保持完整?”
我道:“那也只能說,他們造出了一隻手。”
白素道:“如果可以造出一隻手,也就可以造出整個人來!”
白素的說法,在理論上當然可以成立,但是我卻仍然無法接受,我道:“關於這隻手,報告上並沒有提及它萬邪不侵,只說是一隻普通的人手。”
白素道:“或許,它只能經歷一次巨大破壞力量的衝擊,之後就變得平凡——自然界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例如磁鐵在受到猛烈的撞擊之後,磁性就會消失。”
我仍然搖頭:“這樣的假設,太牽強了,我寧願相信是爆炸有一個死角,所以這隻手能保持完整。”
白素嘆了一聲:“這證明你對爆炸所知不多——”
我立時道:“物質發生變化的速度不斷增加,並在極短時間內放出大量能量的現象,謂之‘爆炸’。”
白素一揚眉:“當爆炸在密封的空間之中發生,會有甚麼效應?”
我吞了一口口水,沒有再說下去——爆炸在密封的空間之中發生,爆炸的能量,會有如同聲波產生“回聲”一樣的效應。在這種效應之下,爆炸所產生的能量,經久不滅,破壞力量增加,其增加的幅度,和密封空間的密封溫度成正比。
在這種情形下(事實上,我們早已設想過這種情形),當然不可能有一隻完整的手保存下來。
我想了一想,才道:“照你的設想,我認爲他們一定仍是隱瞞了一些事實。”
這一次,白素並沒有反對我的意見,她道:“是啊,這才需要去弄個明白。”
我也答應得爽快——當然是由於白素的假設,實在太驚人了,我非要去弄清楚不可:“好,一等戈壁沙漠回來,不論結果如何,我都出動!”
白素點了點頭,我又補充了一句:“茲事體大啊!”
白素也深有同感——這種具有超抗破壞能力的人體,若是在研究室中生產成功,對整個人類的影響之大,可想而知。
這自然可以有極好的影響,但若是掌握在別有用心的少數人手中,也可以變成可怕之極的壞影響。
不幸的是,那個獨裁者,不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不是一個會對人類有利的人。從人的“二分法”來說,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
一想到這一點,我畢竟爲那五十九號研究室,也在爆炸之中徹底被毀滅面慶幸。
我的思緒,很是紊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白素的假設,給了我極大的啓示,真相究竟如何,我決定要弄一個水落石出。
在戈壁沙漠的報告未到之前,我也有事可做,那就是,蒐集有關那隻手的詳細資料。
我向白素提出了這一點,白素道:“好,立即要良辰美景把資料送來。”
我進一步道:“要他們把那隻手送來更好。”
自素揚眉:“若他們有心隱瞞,會給你一隻別的手。不然,資料也足夠了。”
我聽從了白素的意見,等到一大批資料送到,已是離見到良辰美景的第四天了,附帶交來的,還有戈壁沙漠的初步報告:“我們正在盡力發掘保安上的破綻,但迄今未有找到。”
我早已聯絡好了幾個人體學的專家,其中有兩個,是著名的法醫,兩人都有憑一根骨頭,就拼描出一個人的外形的本領。他們都曾說過:不必一隻手,有一隻手指,就夠了。
他們這種本領,並不是甚麼秘傳,尤其是如今電腦的功用大增,藉助電腦來達到這一目的,更是容易不過。
事實上,在送來的資料之中,研究所方面,也早已作了這一項工作——根據那隻手而還原成的人,看來甚高身材,樣子普通。
由於只是手掌,所以臉容未能十分確定云云。
我把事先約定的幾個專家,召集在陳長青的大屋中相聚——溫寶裕把藍絲也請了來,只不過她未能及時出現。溫寶裕的理由是:全世界的人體學家加起來對人體的知識,也不及一個降頭師,藍絲是降頭師之王,她的人體知識,絕對有用。
溫寶裕的這種說法,我並不反對,只是藍絲還沒有來,我們一面閒談,一面等她。
這時,由於藍絲還沒有出現,顯得神情焦急的,有兩個人。
其中之一,自然是溫寶裕,他和藍絲兩位一體,感情極深,藍絲過了約定的時間,還沒有出現,他自然不免心中焦急,形於辭色。
至於另外一個人,爲甚麼也曾在形色之間,大是焦急,我就莫名其妙了。
說起這“另外一個人”,若不是他這時有異常的表現,我根本連提都不想提他,因爲這個人,實在太討厭古怪了。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第一次見到他時,帶了良辰美景的錄音帶,身懷原振俠醫生的介紹信,那個“沉默寡言”之人。
他怎麼又來了呢?對了,有關那“第五隻手”的資料,就是他送來的。
我不知道他在研究所中擔任甚麼角色,但他必然是所長的親信,或者,是那獨裁者的親信,不然,不會兩次都派他來。
他來了之後,照樣一言不發,只是交出了資料,可是卻又不離去,趕也不走,請他自便,他只是搖頭,反應古怪之至。
所以,我在初步看那些資料時,他一直在我的住處——這個人,非但沉默寡言,而且耐性極好,可以坐着,一動不動。
期間,紅綾由神鷹開道,大呼小叫的衝了進來,聲勢之猛烈,何異千軍萬馬。可是,這個人仍然端坐在椅子上,只是冷冷地望着,不但不出聲,連眼神之中,也沒有半絲好奇之色。
至於他臉上的肌肉,更是紋絲不動。
紅綾見了他,陡然一怔,站定了身子。和他對望,望了半晌,見他一動不動,就漸漸走近,更是好奇,問道:“你是誰?”
她的問題,當然得不到回答,我這時正在樓上,一聽到紅綾的問話,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所以我就大聲道:“紅綾,這位客人不愛講話,由得他去。”
紅綾大奇:“爸,他是真人?”
我不知那人的深淺,只想到其人的行爲如此,又有原振俠醫生的薦言,應該是非常人物,所以大聲喝:“孩子不得無禮!”
我一面呼喝,一面俯身向下看去,只見紅綾伸手在那人的面前,搖來搖去,滿臉滑稽之色。那人卻連眼也不眨一下,就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眼前根本沒有紅綾這個人。
紅綾後退了一步,擡頭向上:“爸,這個人是個甚麼人?”
我知道紅綾這一問的意思,是問這個人是不是“氣體人”還是甚麼的。我道:“不知道。”
紅綾退了一步,仍是目不轉晴地打量那人。這時,溫寶裕也一陣風似地進了來。
溫寶裕是爲了告訴我,他邀請了藍絲而來的。他一進來,看到了那人,就“嘿”地一聲:“又是你。”
那人也不出聲,紅綾忙問:“小寶,這是甚麼人?”
溫寶裕的回答,和我一樣:“不知道。”
由於我已把白素的大膽假設告訴了他,所以他才決定請藍絲的,他叫道:“藍絲快來了,我想她有本事從一隻斷手判斷出那手的主人來。”
紅綾一聽,先喜得拍起手來:“可曾請她替我帶點酒來?”
苗疆的酒,香洌無比,紅綾甚麼都不想,就想到了酒。
這時,我也正走下樓來,在樓梯口,我呆了一呆,我看到那個人陡然站了起來,望着溫寶裕,欲語又止,神情很是焦切。
然而,溫寶裕卻並無所覺,向我望來,大聲問:“你以爲如何?”
我隨口應道:“自然,她是降頭師,對人體有獨特的瞭解,也應聽她的意見。”
這時,那人的嘴角,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響,引得溫寶裕向他望去,訝道:“你有話要對我說?”
一問之下,只見那人臉上肌肉一陣抽搐,五官齊動,厥狀極怪,看起來,他像是要開金口說話了。